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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婆婆

作者: 欣之助2023/08/22生活故事

我从背包里拿出红李,想要找户人家借水洗洗,廖婆婆像天使一样出现了。她递来一把水瓢,淳朴地笑,“用这个,全放进去才好洗。”

我找到了荡麦,或者叫平良。村民寥寥,关门闭户,偶有犬吠。“国庆节嘛,好多人去凯里了,城里闹热。”廖婆婆说,“你也是看了电影找来的?”“对……”我有些不好意思,忽然觉得这理由略囧。廖婆婆笑了,像我这样为电影而来的外地人,她见得太多。

《路边野餐》。感谢毕赣。

“我家那边也取过景,你要不要去看看?”廖婆婆问。天使挥动了翅膀,我迎风而上。

平良集镇到廖婆婆家的乡村公路,正是电影里大卫卫载陈升驶过的那段,开启了被称为国产片“史诗性”42分钟长镜头的序幕。看不尽原生态的黔东南山水风光,一侧的谷底,重安江静静流淌。

第二个婆婆正在前方路上。少数民族装扮,布包头,靛蓝衫,步履匆匆,背略弓,却并不踉跄。廖婆婆用方言招呼,她放慢脚步,显然是熟人,两人叽叽咕咕交谈,听不太清,耳边约略飘过类似“开党会”的几个词汇。

少数民族婆婆很快又大步向前。我好奇,“您刚才在说党会?您也是党员?”“是嘛,我党龄都五十几年咯。”我暗暗吃惊,眼前的婆婆俨然一位寻常农妇,难道还是位老革命,深藏功与名?

巧了。76岁的廖婆婆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老革命,1960年代入党,当过几十年村妇女主任,她说平良像她一样五十年以上党龄老党员还有一位,正是刚才的少数民族婆婆,叹口气,“但她命苦,现在一个人跟着小儿子。”

廖婆婆邀我吃个便饭。眼看到家,忽然下起雨来。院坝里,一位黑发精干的老伯正抢收晾晒的稻谷。廖婆婆身手敏捷,一个箭步上前帮忙,一边嗔怪,“早上出门还提醒过,天气预报说有雨,喊你不晒谷子嘛。”

原来是老伴儿,80岁的年纪好有活力。“看起来起码年轻20岁。”我赞叹。老爷子笑得腼腆,话不多,收完稻谷便转进厨房为我们热饭。“呵呵,他铁路工人退休,这两年身体也不行咯。”廖婆婆看着老爷爷忙碌的身影笑意盈盈,“现在老了,以前也是个漂亮小伙呢。”

雨越下越大,我和廖婆婆坐在屋檐下,聊得有一搭没一搭。年轻时也不容易呢,那时老伴儿常年辗转外地修路,她在家拉扯儿女,还要做农活,以及走村串户做群众工作。“儿女都在凯里,我也在那边照顾上小学的孙女,一周回来一次,老头子独自在家,我两头牵挂。”她停了停又说,“凯里我待不惯,还是乡下自在,但不管怎样现在的生活还是幸福多了,我们很知足,知足才幸福啊。”

雨停了。我告别廖婆婆,沿小路去重安河岸。河滩乱石嶙峋,河水因为大雨势头猛增。水声哗哗奔流欢腾,沿江而下,我回到平良安静的集镇。

集镇的吊桥是电影里一处重要地标。洋洋先是坐渡船过江,再从吊桥走回集镇。这样的安排有些让人费解,却有影迷解读出“度过忘川越过奈何桥”之类形而上的隐喻,在空无一人的午后想起这些,有些不寒而栗。

午后阳光微醺,说不出的慵懒在山村弥漫。我走过吊桥来到集镇对岸,房屋三三两两,依然不见一人。信步而行,也不知该往哪去,忽然间却与第三个婆婆相遇。

她在路边唯一一栋开门的小楼里,供销社般的外观仿佛回到上世纪。一楼商店,房门开了一半,是那种一块块拼接的长条木板,旧漆斑斑,实在萧索,零碎商品积了层灰,包装大多已褪色。

“这里挨着渡口,我嫁过来时还很闹热,现在赶场天才有人了。”她的子女也在凯里,老伴儿几年前去世,她不想进城,孤身在此。我以为她六十出头,她乐了,“差两岁就八十啦。”难道这里的老人都不显老?“诶呀还是老了,腿没力气,说是缺钙,起初吃钙片还行,现在也不顶用了。”我注意到78岁的她竟有一口编贝一样的好牙,她笑了,“早掉光了,全是假牙。这一口是儿子带到凯里做的,花了五千多呢。”儿子有孝道,她很自豪。

荡麦的时光缓缓,远离尘嚣,惬意又恬淡。打定主意搭末班车回凯里,于是我沿重安河黄平一侧继续前行。岸边崖上,冒出一些民族式样老房。有栋两层小木楼尤其别致,结构精巧,忍不住驻足仰望,再爬上堡坎细看,木楼正门开在巷口一侧,门没关,堂屋后面一位老妇正在忙碌。

最酷的第四个婆婆现身了。

我略一犹豫,径直走到她身边,她正喂鸡,抬头与我照面。一个纱厂女工式样的浅蓝发罩戴在头上,几缕花白鬓发收在耳旁。面容苍老,沟壑道道,牙齿大面积缺失,眼珠乌亮有光。她说她姓何,今年93岁了。

我想了解这栋木楼的故事,何婆婆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住没收拾啊,不像你们城里卫生。”边说边请我进屋。

实在小巧,厨房、堂屋和卧室井井有条。堂屋一个旧布艺沙发缝补多次,覆着花样老旧的布料,木床、双门衣柜、老式抽屉,差不多就是卧室里全部家当,倒也简单清爽。没有丝毫异味,就一位93岁独居老人来说,已是相当难得的“卫生”了。

“一个人不害怕啊?”我问。“以前有坏人偷鸡偷牛,现在安全得很,不怕。”她拉开灯,墙上有字,是些摘抄的句子。“字很漂亮。”我说。“我崽写的,他也像你,读书人,56岁了,在凯里。”她说着拉开一层抽屉,一摞书本整整齐齐,她翻给我看,字迹褪色了,倒也工整,“都是我崽写的。”她说。

生活完全自理,何婆婆不愿进城,唯一问题是听力不好,记忆力却可谓惊人,“房子啊修了62年了。”“老头子63岁就走啦。”……我大声问她,她也大声回答,中气十足,我怀疑隔着河岸都能听见。一老一少挨着老楼谈天,像在演出一场话剧,往日时光是剧的主题。

她问我,“你抽烟不?”我摇头。“真不抽啊?” “真不抽,抽烟对身体不好哦。”她娴熟的点火,手指修长,姿势还算好看。“93岁该戒烟了嘛。”我笑她,抽烟是少数民族妇女的习惯?她摇头,“以前生病,抽抽烟嘛就能熬过去了,三十多年了断不掉了。”我说,您这身板儿活到百岁完全没问题,她咧嘴笑,“唉呀活百岁就是板命啦,哈哈哈。”

她让我想起自己的奶奶。我奶奶去年去世,享年90。我想跟她合影,她忽然有些害羞,“不好看咯,牙齿都掉光咯。”然后理了理银发,我们微笑同框。该告别了。何婆婆把我的手握了又握,“唉呀你来了也没吃点什么。”笑容里带着歉意。我大声说:“您多保重,上下坡慢点,喂鸡莫踩滑了!”走下高高的堡坎,回头看见她还在挥手,身影清瘦,映衬着古旧的木楼。

有一刹那我鼻子发酸,她已九十有三,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我想起跟廖婆婆告别时她说的话,“你从重庆那么远来,一起吃顿便饭也是缘哪”。

怎么办呢,总会分别不是么。能做的也只有惜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