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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殇

作者: 非洲小白脸2012/09/29短篇小说

夜,静悄悄的,偶尔的秋庭风凉,几片木叶萧萧,也听不真切的,不知盘旋了多久,在哪里停歇。窗前的孤灯,点燃了寂寞冰冷的夜。洁白的窗纸,一个女子托腮静坐的轮廓隐约映在上面。这静静的夜,倒好像多了些什么的,不那么静了。

夜已深,风依旧。烛灯摇曳着如豆的青光,挑一挑,瘦了灯花,黯了娇容。雨荷又在窗前灯旁坐了一夜,又一夜,时光短了灯线长了思念。

三年前,江南烟雨,烟雨长亭,长亭怅别。

残破的长亭外,绵雨朦胧了明媚的秋景;长亭里,泪水模糊了清丽的眼眸。

边关战事告急,征兵天下。三年前,雨荷就在这长亭里送走了杜湘文。大丈夫忠贞报国,金戈铁马中建功立业。杜湘文那年弃笔从戎,惜别雨荷,前往战场,抗敌卫疆。

“好男儿志在四方,三年后,我必定加官封爵,风风光光的迎娶你。”这是当时杜湘文给雨荷的许诺。

便纵有千般不舍,却也只能含泪相别。世间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个胸怀壮志,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呢?何况,也只有杜湘文功成名就,他们才能结为连理,携手白头。

相爱惜相别,相别盼相逢。

雨荷是知府的女儿,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虽是女子,却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貌美无双,宛若出水沐雨后的荷花,不施粉黛亦清丽无双,冰肌玉骨,美若天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时值婚嫁之龄,慕名前来求亲的官家子弟,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却尽皆败兴而归。

因为雨荷早已心有所属,便是那秀才杜湘文。杜湘文虽出身寒门却才情无双,没有读书人迂腐傲慢和软弱,却有铮铮傲骨。

当年西子湖畔,几个纨绔子弟公然非礼一名少女,四周虽有许多人义愤填膺,却无人敢上前制止。只有一个颇为俊俏但衣着朴素的青年愤然上前怒斥,那几个纨绔见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便嗤之于鼻,召集随从扑向他。那白衣青年虽做文弱书生打扮,却不像其他人所想的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只见他出手迅捷,在四周一片叫好声中不多时便将那些人打得满地翻滚,自己却只是受了点轻伤。而这一切都被前往西子湖畔踏青的雨荷看在眼里,芳心被蓦然触动了。

雨荷遣人报了官,并吩咐官差护送那被非礼的女子回家。然后亲为那青年治伤,雨荷的父亲曾经做过医官,倒是教授了雨荷一些医术。

为避免美貌惹来某些登徒浪子的纠缠以及不必要的麻烦,雨荷外出都把美貌掩去,化妆成面目丑陋的寻常女子。

那青年名叫杜湘文。慢慢的相处中,杜湘文对以丑貌示人的苏雨荷丝毫不嫌弃,并且在同雨荷相识后对雨荷的文才与见识大为赞赏,很有相见恨晚之意。而雨荷也倾心于他的节气与才情,还有他的正直刚毅。

二人相知相恋,极少有人知道。

雨荷的父母知道后,也并不反对。雨荷的父亲苏知府是个明理通情之人,他不计较杜湘文的出身。而且十分欣赏杜湘文,认为以他的才情和骨气,他日绝非池中之物。但二人婚嫁之事却要等到杜湘文功成名就之后,门当户对不一定要讲究,但一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女儿苏雨荷。

杜湘文亦深以为然,更加发奋读书,准备进京科考,考取功名后迎娶雨荷。却不料战乱纷叠,三年科考取消。

无奈之下,杜湘文借征兵天下之机,从戎卫疆以建功立业。

三年,等待他的日子,何其漫长的煎熬。东风落红西风叶,倚楼孤望灯花谢。朝朝暮暮,月月年年,拉长了的相思苦痛谁人解?

一年前,焦灼等待的雨荷终于有了杜湘文的消息。他从前方传来口信称因为战斗屡立奇功现已被封为万夫长,战事一结束就将明媒正娶雨荷。那晚雨荷欣喜万分,一夜不寐,想望着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盛状,想望着两人幸福的将来。

三年,由当初的普通士兵到现在的万夫长,忠贞报国,却断不了的儿女情长。

荒塞秋寒,南迁的飞鸿身披残霞呜咽在苍茫的夜空。羌笛一曲,仙音袅绕。问君何时归,何时归?杜湘文放下手中的羌笛,喃喃道。三年来,他没有一刻忘记过雨荷,拼死沙场的时候,领功欢庆的时候,雨荷的娇颜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盘旋。

只有这最后一战了!只有这一战胜了,也许,他和雨荷就能永享太平,永聚不分了。湘文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是临别时雨荷送给他的。玉佩上镌刻着一个“苏”字,是苏家祖传之物。“见玉如见人,你和玉都要完整的回来。”雨荷圆润的话音又在耳旁回旋。

“此生定不负尔!我必大胜而归。”杜湘文粗犷的声音透着决绝回响在空阔的边关。

千军万马,杀声震天,最后的一战。

硝烟四起,杜湘文大吼一声,领军策马出击,挥戈战敌。血,在苍凉的边关蔓延……

*** *** ***

“什么?湘文战死了?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会死的,他,绝不会的!”望着手中的信,雨荷的手不住的颤抖,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落。

“荷儿,这是边关来信,这最后一战我方大败,湘文和他带领的一万精兵,全部战死沙场了。”苏知府仿佛也瞬间苍老了许多。

“父亲,怎么会,怎么会… …”雨荷感到天旋地转,突然倒了下去。

将军百战死,壮士何年归?他走了,何时复相见?相见是无期。

雨荷做了个长长的梦。她和湘文同游西湖。她采莲,他吟诗;他抚琴,她起舞。琴声悠扬,舞姿娉婷。她浅笑盈盈,他满眼柔情。

“雨荷,”杜湘文深情的凝望着她,“三年后,我必定加官封爵风风光光的迎娶你。”她拉着他,不肯让他走。

接着,烽烟四起的战场,伟岸的他冲她一笑,还未等她回应,奔驰的千军万马突然撕裂了他的身躯,血,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的整个世界。

“不!”雨荷惊恐地大叫。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却见榻前父母都在关切的望着自己。

“雨荷,你都昏迷三天了,可把我们急坏了。”苏母哽咽到。

“爹,娘,这只是个梦,湘文没事,对吗?”雨荷摇着母亲问到。

夫妇俩神色一黯,苏知府颤抖着拿出一个头盔,“这是湘文的遗物,尸骨没能找到,死的人太多了。”

雨荷面色更白了,双手接过那染血的头盔,紧紧地抱在怀中,不住地哭泣。

湘文真的走了,永远远回不来了!痴痴等待的伊人,却又何去何从。

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伤和痛,都能被时间冲淡。

半轮月,一盏灯。浓浓的秋意,垂泪的伊人。

京城,皇室寝宫。

夜半时分,白日里喧嚣无比的皇城已彻底的沉睡,皇宫里除了巡逻的守卫,上至皇帝妃嫔,下至太监宫女,也都入了梦乡。

却唯有这里,烛火依旧。一位憔悴的宫装丽人,端坐灯前,静静地垂泪。

隔壁的房间里,一个女子压低了声音道:“翠鸢,还醒着么?”

“嗯,怎么了?”另一个声音应道。

“荷妃娘娘又在哭了,我们去看看吗?”

“娘娘经常这样的,不要去打扰她,她会不高兴的。”叫翠鸢的女子说道。

“娘娘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呢?长的那么美,那么有才情,而且皇上那么宠爱她,所有的娘娘都羡慕她呢!”

“娘娘入宫七年以来,我几乎就没见她笑过,可她对待我们下人可好了……”“再说!当心挖掉你俩的舌头,娘娘的事也是我们这些奴婢能议论的吗?赶紧睡觉。”翠鸢的话突然被打断,接着屋子里突然没了声音。

荷妃娘娘自然就是那雨荷。七年前,微服私访江南的皇帝在西子湖畔偶遇雨荷便一见倾心,将其纳为皇妃,并百般宠爱。但任凭皇帝如何讨好,雨荷却从未展露过笑脸。

皇帝是难得的明主,他知道雨荷的过去,知道雨荷的痛,所有从未强迫雨荷,平日来雨荷宫,不过是同雨荷下棋作诗或闲谈解闷罢了。

杜湘文战死沙场已有十年的光阴了。十年,她心底的痛楚却从未减轻一分,那份眷恋越来越浓。

十年,那锥心刺骨的痛,雨荷的身体也是越来越弱。任宫廷御医绞尽脑汁的为她配药滋补,依然不见效,甚至越来越恶化了。这可把皇帝急的团团转,御医也愁得焦头烂额。

雨荷懂医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望着镜中那绝美却苍白无比的容颜,雨荷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雨荷喃喃道:“湘文,我就快来陪你了,对不起,让你等了整整十年……”

隆冬时节,楼台上,大雪一层又一层,苍白了整个世界。如此严寒的清晨,入京的大道上却是人山人海,路中间是徐徐前进的大军。道旁却是欢呼雀跃的老百姓。

十五年的征战,边关枯骨连天,终于,今天,这一切都结束了。大军已全歼敌寇,收复所有山河,百姓从此得享太平。

苏忘坐在马上,望着欢呼雀跃的民众,他们高喊着自己的名字:“苏元帅,苏元帅!”他微笑着,却不免有些落寞。

这是他第一次到京城,在他现在的记忆里,甚至是第一次离开边关,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人们仰望他,却看不到他的痛。

他这一生,他只有这十年的记忆。十年前,荒凉的塞外,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他被人救起。后来他身体的上完全治好了,却忘掉了所有的过往,除了一张在脑海里不断盘旋的绝美女子的玉靥。身上只有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苏”字,他便以苏为姓,以忘为名。十年里,他在边关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并最终领军击退了所有外敌,被皇帝亲封为兵马大元帅,此行正是进京领封。

雪飘飘,卧在睡榻上,雨荷望着窗外的雪。她很想出去走走,却已无力了。皇帝兴冲冲的进来,看见榻上雨荷苍白的脸,神色又马上黯了下来。

“皇上,有什么好事么?”雨荷强打精神问道。

“苏忘大元帅大胜,打败外敌,已经凯旋进京了!苏元帅真乃天赐我朝的神将啊。”皇帝道。

“恭喜皇上,这可是万民之福呢!皇上,臣妾想见见苏元帅,还请皇上恩准。”雨荷道。湘文死于这个战场,雨荷无论如何都要看看结束这战争的人的。

皇帝黯然,片刻之后,便召苏忘来雨荷宫。

风萧萧,雪纷纷扬扬。花谢了,叶枯了。雨荷宫外的荷塘,一片死寂的冰冷。雨荷眼里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了。

苏忘踏雪而来,他没来由的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快。仿佛什么东西压抑了许久,即将冲破层层桎梏喷涌而出。

软榻上,雨荷苍白的玉靥已无一丝血色,“似乎湘文就快来接我了呢!”她喃喃道。

“下臣苏忘拜见皇上、娘娘。”苏忘跪伏在地。

“元帅免礼,荷妃娘娘想见见你,所有朕就召你过来了!”皇上道。

“哀家病重,不能起身相迎,还请……”雨荷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此时苏忘已抬起了头。

一眼,相视一眼,一眼万年,时光突然凝固了。

那一张脸,瞬间占据了彼此所有的视界。

那一张脸,不正是自己朝思暮念的湘文,三年的等待,十年的悲伤,这张脸却突兀的映入眼帘。雨荷在笑,也在哭泣。

那一张脸,一直萦绕在这位铁血战将心底最为柔软的地方,十年来,他唯一不变的记忆,便是她这绝美清丽的容颜。

十三年,往事已随风,还如一梦中。苏忘元帅……荷妃娘娘……

雨荷,十三年的痛苦仿佛在今日决堤。苏忘就是湘文,湘文没死。

湘文,空白了十年的记忆突然涌进脑海,一切的一切瞬间明晰。

“湘文,你终于来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雨荷笑了,倾国倾城。十三年的痛,在今日瓦解。甜甜的笑容,最后一次绽放在杜湘文瞳仁里。

雨荷走了,带着笑容走的。她知道,这一刻,湘文是陪着她的。而且,她相信,湘文再也不会离开她了。这,便足够了。

望着怀里的香消玉殒的佳人,这位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战将,早已热泪盈眶。

“两次的生离死别,上一次,你承受了所有的苦。这一次,全部的的痛由我来承担。”望着雨荷阖上的双眸,还有面上未褪去潮红与笑意。杜湘文淡淡地道。

寒风朔朔,荷塘残荷枯叶,谁欠谁一世的悲。

杜湘文望着荷塘,他相信,来年这里又会有接天的莲叶,还有绝美的荷花。四溢的荷香里,雨荷就在那里和他相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