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

一、

八月，风到了雅安。一个有大片大片的梯田和玉米的地方，云层很低，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在一颗硕大的香樟树下，风支起了画架，画板很老了，早已被颜料弄得斑驳。风是一个恋旧的人。他的每一支画笔，他都留着，因为它们见证着自己的青春，他要带着它们去旅行。

远处是大片的向日葵，像一面古铜镜，在夏日炙热的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调色板上，是或深或浅的黄色与绿色。纸上，是一株株的向日葵在绽放。有调皮的，背着脸，不见人。她们的脸，越往后越模糊，渐渐模糊成一片金黄色，像黄昏的阳光。

午后的风，将夏日空气的温度吹在脸上，不再有晨风和夜风凉爽，让人醉。

风一遍遍的上色，干了又上，上了又干，色彩是他向这个世界诉说的语言。

不经意的抬头，一滴泪从脸颊滑下，滴落在纸上，弄花了一株向日葵的脸。像一种莫大的忧伤，在傍晚的暮光里，荡漾，荡漾……

风画上最后一抹色彩，停笔抬头，已是暮色四合。收拾好工具，踏上一条土小路，路上有很多细密的灰尘，两旁是茂密的狗尾草，风拔了一根，叼在嘴里。

很多年前，风就是这样和雨落一起，在黄昏的时候，从山上走回孤儿院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不知道什么是未来。似乎会永远在一起，似乎永远不会长大，似乎小小的孤儿院就是整个世界。

可是，雨落，你如今在哪？

有黑色的鸟影飞过头顶，天边是灿烂的火烧云，一直延伸到山的那边，映着风的侧脸。

二、

回到旅店，风很早便睡下了。

半夜醒来，没了睡意，便起床喝了杯水，打开旅馆的木窗户，如水的月光便倾泻了进来。原来，今夜有这么美的月色，还好没有错过。风暗自庆幸。

窗外的向日葵，安静的在月色中沉睡，盖着月亮给的薄薄的纱，像笼罩在一个飘渺的梦里。夏虫们唱着自己的歌谣，偶尔有叶子摩挲的声音相伴。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触不可及。

就像雨落一样，总觉得就在自己的身边，不曾离去，却总也找不到。

有一条小路在向日葵中间，就着月光，可以看到它一直通向远处的群山。在那些山上，看日出，一定很美，风想。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旅店，店名叫随风而行，是一栋木制小楼，三层。应该有点老了，木头里散发着淡淡的浅浅的历经岁月的味道。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没有其他的建筑。旅店像一座小城，而那些向日葵则是小城的卫士，昼夜守护着他们心中的圣城。

旅店的老板，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很健谈。和风聊了很多的关于绘画的事，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学美术的，最爱的是国画。老板还说，自己以前也和风一样，爱背着包到处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就是胡乱的瞎走。

走到哪算哪。

三、

风和青空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画展是旅店老板告诉风的。主要是针对青年画家的，展出的都是以雅安的风土人情为主题的优秀画作。风似乎觉得把雅安都给游览了一遍一样，雅安的梯田，雅安的各个名族的文化，雅安新建的建筑，雅安的湛蓝辽阔的天空，还有最爱的向日葵，都生活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当然，风最爱的是一幅向日葵画作。在苍翠的山谷中，一大片的向日葵，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沐在阳光中。一位少女，穿着一半黑色一半白色的衣服，站在光影的交汇处，她黑色的一边露在阳光里，白色的一边藏在阴影里。

她如果转过身来，一定有一张一半忧伤一半明媚，轮廓完美的脸。风有点恍惚。

画的右下角，写着两个漂亮的楷字：青空。

青空，多么熟悉的名字，仿佛似曾相识。他乡遇故知般在画展找到了青空，两人相谈甚欢，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在十年后的相遇。

青空，一个有着忧伤的双眸的男孩，他的眼睛里，像是有冬日清晨结冰的湖泊上升腾的雾。

后来，风和青空一起去了石棉县。画那儿的山，那儿的梯田，那儿日出时的森林。同行的还有一个女生，小悠。她就是青空画里的女生，那个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的女孩，很安静，像夏日里独自开放的木槿。

其实，青空以前也是一个背着包到处旅行的人。

风问他为什么停下。他说，他遇见了使他为之动容为之停止的风景：雅安，雅安的山，雅安的水，雅安的梯田，雅安的阳光，雅安的向日葵，还有他雅安的彝族姑娘小悠。

那有什么是能让自己动容并停止的呢，风想，恐怕就只有雨落可以吧。

四、

来雅安之前，风在丽江也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云呢。

也是看了她博客里的文章才来的雅安。她说，她站在湛蓝的天空下，教小孩子们英语，周围有野百合开放的声音。中午的时候，却是孩子们教她生火，做土豆。

或许她和孩子们呆久了，所以她也和孩子一样善良纯真。那次在丽江闲逛，风记得最深刻的就是她的笑容，像三月的春光般倾泻的笑容。

她的眸子，就像是有万丈的阳光从中洒出，让看见它的人融化了心中的寒冰，变得温暖柔软。

云呢，一个阳光的女生，像三毛一样，爱文字爱旅行。他们一起在丽江逛了三天，还一起去了洱海。

站在洱海前，清凉的湖水里吹来碧绿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云呢大声的喊：远方，我来啦。然后，他们一起大笑。

风一瞬间有点恍惚，似乎云呢成了雨落，他们一起回到了小时候，躺在操场上，站在山坡上，随时随地都可以大声的笑。

离开丽江的之后，云呢去了西双版纳，她说她想看看孔雀，看看独木成林的大榕树。而风则去了红河，去了金平的马鞍底，亚洲最大的蝴蝶谷。因为雨落从小就喜欢蝴蝶，虽然家乡最常见的就只有菜粉蝶。

很幸运，去的时候是五月中旬，正值白袖箭环碟大爆发，数以亿计的箭环碟在田间，在竹林里，在空地上翻飞，如一场盛大的蝴蝶雨洒落。听当地人说，蝴蝶最多的时候，需要扒开蝴蝶才能行走。那些贪婪地吞噬着竹子的丑陋的幼虫，这是怎样得到女娲的眷顾，能蜕变成美丽的花的精灵。

不知道，雨落是否来过，有没有为这样的美景所感动，有没有带走几只标本？

风在心底发誓，如果以后能找到雨落，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雨落一起来。

五、

就要离开雅安了，风要前往下一个地方了，虽然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风记得，雨落和自己也是在这样的夜晚离开的，只是雨落早了一年。雨落走的那个夜晚，刮着黑色的风，于是在第二年刮起同样的风时，风也出发了。他想找到雨落。

在那如墨般的夜里，风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亮。那夜，风想问雨落，这样黑的夜，你怕吗？

也是在那夜，风明白自己是无法把雨落找到的，因为你永远也追不上一颗漂泊的心。于是，风就开始随着自己的脚随处的走，这样或许还能把雨落遇见。

初中的时候，风和雨落喜欢躺在操场上，看辽远的天空。旅行的心是否在那时，就早已开始萌动？

高一的时候，雨落突然和风说"我想去旅行。"

风问她："去哪？"

"不知道。"她答

"那去多久？"

"不知道……或许是一生。"

"一生？"

"对。"

"一直走吗？"

"如果遇不见自己的风景，那就一直走，一直找。"

"直到走不动为止？"

"嗯。"

……

风没有劝她，也没有拦她。

因为雨落是一个自主的人，或许是小时候的苦难让她变得刚强，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同情。和她相比，风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懦弱的人，她敢做很多自己不敢做的事。很多时候，风觉得雨落是个男生，而自己则是个女生，娇滴滴的需要保护。

于是，高一未完，雨落就走了，穿着白色的帆布鞋。

六、

风踏上了318国道，他想去离天最近的地方，西藏。这也是雨落提到最多的地方，他要看看雨落所说的天堂，还有那遍地的青稞，飘动的风马旗，穿着红袍的僧人。

雨落说过，行走的人，都是孤单的孩子，为了寻找自己的幸福，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景，或者走到老，走到死。

因为行走可以让我们的灵魂变得澄澈，所以我们都有干净清澈的眸子。雨落是，青空是，云呢是，风自己也是。

只是略有不同罢了。青空是结冰的湖面上映着的天空，云呢是春天万丈的阳光穿过的白云，雨落是夏天透过叶隙滴落的雨，而雨落曾说过，风是吹落了秋叶的浅褐色的风。

"……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风轻轻的唱着，这是雨落最喜欢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