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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树

作者: 羊子2012/06/17散文随笔

夏日晚上,我们吃过夜饭,但凡不是雨天,便拿了条凳或凉席,在院坝中间那黄果树下零落摆开,颇悠闲自在地歇一阵子凉。什么都不管不顾,卸下了田地里的庄稼活路,扔掉了皱皱巴巴的作业本子,完全忘却了白日的沉闷、呆板和劳乏。跟着夜色一并,沉沉滑进潮热的蛙噪虫鸣中。

有月亮的天,整个村庄都被银子充满,白得近乎透明。我躺在草席子上,月光穿过树叶间隙,簌簌落下来,盈满我的内心和眼眸。

母亲坐在我和姐姐中间,蒲扇在她手上,时不时地摇两下。要有兴致的话,她会一边为我们驱赶蚊虫和热气,一边轻唱几个歌子,偶或还教我们几句。她唱歌的时候总是稍稍抬着头,面向夜空,她要把歌都唱给星星和月亮听吗?

她告给我们,在她十来岁时,参加乡上的唱歌比赛,所有人都说数她唱得最好。她还得了个全乡第一的奖状,贴在娘家老房子的堂屋里,后来拆那房子被埋到土里了。她清了清嗓门,把她当年唱过的歌子又唱了一回,只是她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唱出的声音同先前变了样。她把一声叹息抛在夜空里,又说,当年那个得了第二的女孩子,从那之后就再没停下,从乡上唱到县里,县里唱到省城,一直唱到中央去了……

她不再唱歌,只呆呆望着天,像在仰望她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又像在回望年青时候没能做完的一个梦。

后来她在我们中间躺了下来。我接过她手中的蒲扇,坐起来为她扇风。我问她:妈,妈,你看你的眼睛里怎么会有个月亮?

她笑了起来,笑得那月亮更加明晰,像洗过一样。她说:那是月亮不小心,自己跌落到我眼里来了。

姐姐说:月亮还在天上。

有时候,母亲不唱歌子,于是给我们讲白话。她不但讲西楚霸王、诸葛亮、水浒一百单八将,也讲杜十娘、小白菜、梁山伯与祝英台。她晓得的白话有许多许多,从来不会讲重复,而且个个迫人心悬、妙趣横生。

那个晚上,月光华华,我们被包裹在柔软里,有种甜糯的温馨。她在讲完了好几个白话后,我和姐姐意犹未尽,托着下巴,咀嚼着月光的爽脆,央她再讲一个,再讲最后一个。

好吧好吧,反正时间还早。她略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哪个晓得韩信?

我和姐姐都摇头,说韩信是哪一个?是什么大英雄?

她说:韩信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汉武皇帝晓得吧?他们刘家的天下,最早先,多亏了韩信才给打下来的。

但那韩信年轻时候,却没一点能耐,就同我们村里些个二流子一样,跑了东家跑西家地吃闲饭。早晚让人讨厌,觉着不爽眼,便打发了他。没了生计,他于是上河边去钓鱼。时近中午吃饭时分,鱼没钓着,饥肠辘辘,却只能干吞口水。有个漂洗衣裳的老妇人,见他饿得实在可怜,就把自己的饭给了他吃。

韩信得了恩惠,问那老妇人是什么姓氏,家住何处,好等有报答的那一天。老人家说,我看你一个大男人家,游手好闲的连饭都没得吃,我是同情你,可怜你,哪个要你报答!

姐姐拍着掌说:那个韩信,后来果真有出息了!

我问母亲:他报答老人家了吗?

她抚着我的额头,轻浅地笑了笑。月光落在她脸上,一片洁白,很恬静。她说,自然是报答了。多亏那老妇人,他才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虽然老人家并不为日后他要报恩,才施舍他饭吃。

你要晓得,在这天底下,有许多的施舍,是不图回报的。都说养儿为防老,可是做娘老子的,又有哪一个付出了真爱,想等到将来还要收回?做父母的,无非是希望子女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她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天已经很晚了,于是她沉默下来,同月亮一样安静。月光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水一般,也很安静。

我始终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记得母亲脸上的笑意恬淡,还有那树上倾泻而下的月光。时过十五六载,每回想起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我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阵阵甜糯的馨香。

每个夜晚,我走在校园那条安静的小小泥路上,总感觉又回到了我们的村庄。我这样慢慢地行走,踩着皎洁的月光,没有一点声响,一眨眼就回去了。小路两旁的梧桐,裹了一层薄薄白纱。我停下脚步,在路边坐下来,我听到母亲的歌声了,于是干脆躺了下来,让那月光将我充满。

现在,我正是在当年得了第二那女孩唱歌的地方,也是母亲做梦了多年、仰望了多年的地方。她怎么也抵达不了的彼岸,她的儿子得以抵达;她没能做完的梦,她的儿子将继续做下去。这让她一直甜蜜而幸福着。她离别了不舍的老屋、庄稼和院坝里的黄果树,不辞劳苦,毅然和父亲去了上海的工厂,住进那一百来块租下的窝棚,要为她儿子实现梦想添砖加瓦。

每回打来电话,问的总是我吃得好不好,晚上什么时候睡觉,身体怎样,钱够不够用。当我问及她的近况,回答的都是我一切都好。可等我下一回再见到她时,她脸上细密的皱纹明显又多了些许。有一回,无知的我说妈是越活越年轻了。父亲听了,笑笑说,人哪有倒着活的,你妈是在你来之前把头发染黑了。

我不晓得她的头上到底有多少发丝白了,这份隐痛时时在我心中涌动,像她的爱一样持久。我总害怕,害怕那华华月光一不小心,落在她头上再也不会褪去。

她很少想到自己,却一直为我的健康担忧。她说我太瘦都是因为身体正发育时营养没跟上,该吃的年纪没能吃饱。为此她负疚至今,总说是她把我耽误了。

我还很小的时候,家中粮食的确不够我们吃饱。但母亲总把自己碗里盛得稀稀溜溜,照得出人影,却不让我和姐姐受饿。我们那时虽然年幼,毕竟生在农村,多少懂得些人事,听母亲把稀汤喝得山响,我的喉咙便僵硬得隐隐作痛。

我说,妈,你整天下地做庄稼活路,比我们累得多,让我和姐姐喝稀汤吧。

她碗里的那轮月亮开始瑟瑟发抖,星星模糊了,怎么也看不分明。月光把白瓷碗照得发亮。白瓷碗落地,一声脆响,星星和月亮跟着陨落了一地。她把我和姐姐抱在怀里,她的身子也在瑟瑟发抖,她身上的月光白蒙蒙,却是越看越清晰了。

后来她每提起这个事,眼里便闪烁着银色的泪花。

月光将我的眼眸充满,开始一点一点地溢出。我坐起身,天很晚了,我该回到宿舍去了,可是我那千里之外的母亲,大约还在为了十多块钱加班加点。我想我永远不会有韩信那样的本事了,可母亲的爱之于我,与漂母的恩情之于韩信相比,倒是易分伯仲。夏天就要到了,真想回到儿时的村庄,在那月华倾注的黄果树下,听母亲唱歌、讲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