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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芨芨草

作者: 美丽的茧2012/06/10散文随笔

像芨芨草这样的植物,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西部农村孩子来说,太司空见惯了。路旁的砂窝里,山脚的缓坡上,甚至农家的院落外,随处都会看见零散生长的芨芨草,它们几乎遍布家乡的各个角落。因为如此繁多、茂盛又普通,芨芨草在人们的眼睛里,就缺失了应有的诗意和美丽。

小时候,芨芨草陪伴我和伙伴们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那个年代里,上学似乎不是我们的唯一任务,帮父母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给猪、羊、马打草,就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自然,芨芨草就成了我们的主要目标。夏天放学后,太阳还在半空中白晃晃地挂着,孩子们蹦着跳着跑回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抓起水瓢舀上半瓢冷水,咕咚咕咚地喝一气,再用手一抹嘴角,就开始张罗去干活了。拿上镰刀和背斗,出了院门,吆喝上几个小伙伴,一路又说又笑地向山里走去了。

我们寻着一块芨芨草长势旺盛的地方,放下背斗,说咔嚓咔嚓地割起来。别看我们小,但我们都贼得很,个个都晓得什么样的芨芨草最嫩最好,抢先去占领有利地势,然后低头使着猛割草,生怕那些好草被他人割了去似的。我们专拣叶鞘多、绿,又向外翻卷的芨芨草来割,并且只割五六寸长的草尖,如果是已开了花的芨芨草,我们也只割草秆上带花的那部分。这样我们割回去的草儿,自家的牲畜吃起来才合口,育膘快。让我们最为头痛的事就是芨芨草的叶边十分锋利,一不小心小手儿就会被锯一个口子。但我们也算是“久经考验”了,这已不再是困扰我们的主要问题了。

我们之所以愿意每天乐辞不疲地去重复劳作,倒不是因为大人的命令和要求,而是因为在割草的过程中,我们还能享受到课堂和家庭以外的快乐。每当我们把各自的背斗装得满满当当之后,就拨些芨芨秆坐在一起编东西,什么蝈蝈啦、蟋蟀啦、小鸭子啦,还有好看的草帽以及不成形的一些想象中的物件。那个时刻,小伙伴们的小手掌都被芨芨草的汁水浸染绿了,柔韧的芨芨秆在尚且稚嫩的手儿里灵活地跳动,每个人都像小鸟般叽叽喳喳个不停,夕阳金色的余晖安详的撒在这些孩童的身上,那么美好。

尽管那些时候孩子没有钱去买自己任何想要的东西,但多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我们获得过超越一切物质的真正快乐。

那时,我总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儿:芨芨草被我们割掉过那么多次,为什么没有死掉?当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抹不去的时候,我在后来割草的时候,手底下的动作竟多了几分柔和,也带了几分歉意,仿佛是我伤害着他,肢解着他一般。历经风霜雨雪,待到来年,看到他们依然郁郁青青地繁盛着,我才稍稍安慰。

在年复一年的“亲密接触”中,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芨芨草,或者也可以说,是芨芨草以一种葳蕤的姿态,生长到我心里来了。

父亲是一个一生视土地如命的庄稼人。曾经因为饥荒,父亲从自己心爱的地质学院回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辛勤务农,只为能让他的孩子们能走出大山,不再像他一样,此生有太多的遗憾。父亲对土地就有了一种情结在里面。几十年如一日,只要能到田地里转一圈,侍弄一会儿,他就感到满足。而且,父亲对土地的执着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不光种着自家的地,还将别人家闲置不种的地也种了,父亲说,白花花的地空闲着,怪可惜的。家里人拿他真没办法。

十多年前,我随父亲去距村子十几里开外的一个叫百山沟的地方收拾庄稼。百山沟,光看名字就有气势,以前我只是听过,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和父亲就出发了。我坐在父亲的毛驴车上直打嗑睡,等到了百山沟里面时,天已大亮了。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狭长开阔的山涧,两边山峦绵延数几十里,山底沟涧的庄稼郁郁葱葱地生长着,整个山涧寂静异常。

最触动我的是,路过一座石山脚下时,有一大片生长得非常繁茂的芨芨草,足足有十多亩,那么多,那么绿,那么盛,齐刷刷的,正在晨风里轻歌曼舞。我对芨芨并不陌生,可我的确没有见过这么有气势的芨芨草。我情不自禁地走向芨芨草的腹地,置身在一片飘摇之中,那一刻,我的心灵被深深地被振颤了!我从来不曾知晓,如此普通的芨芨草,竟可以壮阔为一种风景,葳蕤得让人感动!竟可以那么诗意,就像从前朝奔赴而来,跨越千山万水,歇脚在这深山清涧里。

芨芨花白晃晃地在晨光里闪烁着,映衬着深绿色的细长叶子,色泽分明,生动地勾勒着芨芨草苗条的身形。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芨芨草,全然不像儿时割草里的粗莽,仿佛我们是前世的知己,有着心有灵犀的感应。我用手拔拉着芨芨草,试图寻找一条通向前朝的路,或许可以一直抵达诗经的源头呢。我总疑心,这数百万根芨芨草,是迷失在前世的芦苇,清醒在今世的土壤里。要不,怎会在这世外桃源似的山涧里,如此淡定从容诗意执着地盛开呢?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我觅到的,是一根根不畏清寂独自绽放美丽生命的芨芨草!

我忽然想起帕斯卡尔说过,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而这比芦苇更为坚韧的芨芨草,又何尝没有思想呢?

这不,我所到之处,它们正弯下身子,谦虚地微笑致意呢。它们有着儒雅的气质,满腹的诗书,淡泊名利的胸襟,甘于寂寞的灵魂。唯有如此,才会在日升月落的时光流转里,坚守一份诗意明媚的性情,才会在喧嚣浮躁的尘世里,选择一种安闲悠然的姿态,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地将前世的梦继续。

和百山沟的芨芨草偶遇,是我生命的一次意外收获。那天清晨里,我站在芨芨草丛里忽然就明白了许多。包括对父亲的土地情结的不理解。但从芨芨草丛里走出来之后,我就回到了现实中,父亲与芨芨草是有着某种意义的相通和关联的,我再也无法单纯而固执地将父亲对土地的爱好看作是一种偏执了。在自己的生命华年里,以自己喜欢的形态生活着,劳作着,坚守着,难道这样的人生还不能称之为一种境界么?为什么人活着,一定要将别人的存在状态规范入自己的意识框架里去呢?

就像芨芨草,在春夏秋冬里静默地轮回,从不抱怨,依然有着魏晋风度和盛唐气势,按时冒芽,依令开花,节尽凋落。有人遇着了,连根拨起,被制成农家扫把,那是它们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哪怕整个生命季节里没有遇见一个世人,它们只会修炼得更加宁静致远;若被采去作了药材,它们的人生就找到了最有价值的归宿了。然,若是有人手持经书,诵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向它们走来,那是它们生命中的知音来了,从此瞬间成为永恒!

医学中,用三个字概括芨芨草:淡、性、平。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当我回首来时路,一片葳蕤的芨芨草正向我微笑。我亦相信,它们会在我的生命流年里,永远微笑着,伴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