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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在涧顶村记忆

作者: 赵春亮2012/02/04经典散文

在我刚能拿笔写字时,父亲便教我学写两个词:“赵春亮”和“涧顶村”。 “赵春亮”是我的名字,“涧顶村”便是我老家山村的名字了。涧是山沟的意思,指的是村子东边那条蜿蜒而下的深沟,我们村子在沟的顶端,自然就是“涧顶”了!父亲算不上有文化,但认真、厚道,家族观念极强,在村子里是有相当的威望的。他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若干年后也将休于斯、葬于斯的小山村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愫。直到今天,已经因为我工作的变故而随我离开小村十多年的今天,父亲每年总要抽出时间去村子的老宅住几天,用略显蹒跚的脚步一遍一遍丈量这座早已颓败和落寞的村子,跟村里的老人坐在某个石头上,惬意地抽旱烟,说闲话。父亲是骄傲的,骄傲跟我学业有成无关,跟自己能光鲜地回去无关,仅仅因为时隔这么多年,村子的人从不把父亲当外人。

小山村实在太小,在地图上甚至没有任何标记,它和附近的自然村一样,随意地散落在太行山深处的褶皱里。自古以来,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与世无争的恬静生活。石头砌的房子、石头垒起的院墙、石头铺砌的小巷,瓦房,牛圏,错落的树木和荒芜的杂草似乎全是小山村不可缺的风景,自然、随意,毫无颓败和荒凉的味道。我十四岁外出求学之前便一直生活在这块贫瘠但快乐的土地上。那时,我不知道外边的世界之大、之精彩,因为闭塞,因为淳朴,因为贫瘠,山村教会我敦厚、善良、本分和上进,给了我极大的满足和欢乐。

据老人讲,村子原先并不叫“涧顶村”,叫“双庙村”。顾名思义,村里庙多。文革期间破四旧,所有的庙宇和神像便被拆除和清理了。双庙村自然不能再叫了,有好事者便根据山村的地理方位,起了“涧顶村”这么个既能显示知识但不张扬的村名。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像出,当年村民对这个名字是不欢迎的。对于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来讲,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显然是无法改变自己困顿的生活。对善良的乡亲而言,庙便是他们宣泄感情、寄予希望最理想的场所,而那每一尊泥塑的或慈善或凶恶、或低眉或张扬的神像无疑就是最值得信赖的对象。没有了庙宇和神像,再新潮的村名对他们来讲,也是虚无缥缈可以忽略不计的。

其实我更不喜欢那条深涧。村子坐落在山顶,自然是高处。出村东口,便是那条蜿蜒的深涧,在涧的北侧山坡上,沿着涧的走向凿出一条逼仄的石板路,连通着村子与外面的世界。村里人从不叫涧,叫沟,也很少谈及,似乎与它的阴暗、杂乱和凶险有关。与这条涧有关的故事我只知道一个,是个悲剧。若干年前的一个村民,至于是谁我早已不记得了,为了生活在涧崖上挖草药,不慎跌落涧底。也许这么多年,这条涧仅仅吞噬过这一条鲜活的生命,但在我心里,那条涧便时刻充满了危险和不可测,透着一股血腥,不时给我以惊恐和畏惧。

除了涧的血腥外,村子留给我心灵深处还有一个烙印,那便是贫穷。那时的我,不知道诸如“穷则思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之类的词语,如今想想,我的成长其实正是在不断的挣扎和改变。

村子能走出去的人不多,一旦走出去便一家老少悉数离开,衣锦还乡的次数极少,所以对我并无太多印象。倒是一位据说父亲在县城当物资经理的家伙却在村子了读完了小学,那家伙因为家境优越,吃的虎头虎脑,学习似乎也好,自然深得老师偏爱。山村里的孩子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的,一个个从家里溜出来,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了一起,捉知了、凫水、掀蝎子,我们似乎总能找到最直接最简单的快乐。经理的儿子与众不同的是每天都能带一罐叫做“健力宝”的宝贝,炫耀似的,但很实用,他自然便是我的同伴们推崇的统领。我至今仍能清晰忆及同伴儿对那罐健力宝的渴求的眼神。因为表现的好就可以得到经理儿子赏赐:小酌一口。那眼神深深刺痛了我。我直到今天仍然十分佩服自己能坚守住那样的诱惑而拒绝被呼来唤去,对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那样的诱惑一点也不亚于今天外面世界的花花绿绿的诱惑,我能够坚守完全可以用“气节”来表述。但是当时却儿悲壮地失去了一群玩伴儿,因为坚守,因为不妥协,因为那罐健力宝。一罐健力宝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深深地砸了一个至今也无法完全抹平的坑,让我过早便领教了贫穷所带来的刺痛和无奈。我上中学时一篇日记曾悲壮地写下:虽然全村的伙伴除了我都尝到过健力宝的味道,但我不羡慕,我要好好学习,为了将来我什么时候想喝健力宝就能喝到。

在我的脑海深处,无数次出现过这样一帧画面:一个倔强而干瘦的慈祥老头儿坐在被冬日暖阳普照着的南墙跟儿,眯着眼睛抽着永远也抽不完的旱烟,而他身旁的矮凳上则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着对襟棉袄的老太婆熟练地纳鞋底,不时嗔怪在她身边捣乱的孩子。老头儿应该是我爷爷,老太婆便是我奶奶。这应该是小山村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画面,我却从没有享受过。因为遗憾,因为渴望,它才牢牢定格在我的脑海。

事实上,不要说我,我母亲也没有见过我奶奶。奶奶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寒料峭的某个早晨,或许是深夜,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或者是怨恨,毫不怜惜地抛开被病痛折磨了多年躯体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印象中的爷爷一点也不慈爱,他总是在疯疯癫癫中抡起拐杖狠狠砸向我母亲,把本就家徒四壁的屋子砸的凌乱不堪。母亲不知道挨过爷爷多少次拐杖的击打,不知默默流淌过多少伤心的眼泪,我只知道每年除夕,山村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时,母亲总要偷偷躲在那间厨房里,在四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嚎啕大哭,宣泄她对一年又一年来生活带给她的伤心,以及对漫漫苦楚不知什么时间才能舒心过日子的无奈和失望。我家老宅房门至今仍保留着一对铁环,那是为了夜里上锁的。普通的门闩丝毫也阻挡不了爷爷疯癫时的破坏。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曾一个人呆坐着老宅的门槛,静静地思索。奶奶过早的离开,乡亲们可能早已淡忘,在这个贫瘠的村庄,疾病和贫穷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爷爷和奶奶的婚姻显得那么穷酸和短暂,有没有丁点的浪漫?母亲遭受了太多的屈辱?付出了多少忍耐?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能留下多少痕迹呢?

也许是因为缺少长辈的呵护,也许是因为自己倔强而不招同伴儿的喜欢,我儿时很多时间在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跟我三个表弟疯玩。姥爷姥姥总是偏爱我,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你不要跟你表弟调皮,你家在那又山又穷的地方,将来如果没出息是找不到媳妇的。我总会侧着头问,哪为什么我娘会嫁到涧顶去呢?姥姥总会叹息,当年就为了那点山坡地吧,好歹能挤兑些粮食,不至于饿死。但是山坡地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总是种满了烟叶,与粮食无关啊。但我对讨不到媳妇这个问题从未担心。媳妇是什么概念?媳妇是什么摸样?媳妇在我幼小你的心里只是个符号,冷冰冰的毫无一点温度!

我对小山村美好的回忆是从海香来的那天开始的。

涧顶村百余口人,却被一个山坡隔成了南北两处,有南涧顶、北涧顶之说。但一般是指北涧顶的。全村只有两姓,李姓居南,赵姓居北且人数众多。印象中寥寥几户李姓人家是孤僻弱势的,也是极其低调的,交往不多,自然无甚印象。我在村里辈分较高,经常有颤巍巍的老妪调侃似的躬身喊我小叔或小爷,然后看我一脸窘态哈哈大笑而去。

这些回忆大都类似一场没有故事情节的流水式的电影,直到村子里出现了一个白净短发的女孩,让我的那段记忆瞬间注入了些许温暖的色彩,犹如一部黑白影片倏地变得色彩斑斓,昏暗的回忆陡然增添了耀眼的光环。她便是海香,来她姨妈家避暑度假的。大人们曲里拐弯地攀认说,她是我表妹。她对这个闭塞的山村而言无疑就是天外来客,带来许多新奇而令我惊羡的见闻和故事。孤单的我和陌生的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密的玩伴,让我很多年的记忆里多了些快乐的回忆。待到我准备浓墨重彩地记下我和她的一些经历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情感犹如饱满的笔锋竟然无从下笔,脑海中只显现出一些斑驳的片段。

那时我们最好的去处应该是龙王庙了。出村东,绕过石头砌的水池,朝南穿过几块不大的麦场,就是水库了,那是当年响应革命号召在涧的源头兴建的水利工程。我从没觉得这个水库曾经发挥过什么兴水利、减洪灾的作用,只是为孩子们在夏天多了一个游泳的去处。我对它无甚好感。父亲是断然不许我去凫水的,他怕单传的我被水淹死,没法向列祖列宗交待。走过水坝直奔南山,循着弯弯曲曲陡峭的山径攀援而上,窥见半山腰处两处石洞,便是龙王庙了。老人讲,龙王庙是有灵气的,有许多怪异的传说和珍奇的宝贝,那时南蛮子贼精,曾在这儿掳走了一对会飞的金鸽子。我对这个传说是不信的,既然是金鸽字又怎么会飞呢?这个故事曾让苦思冥想,后来倒也释怀了,没有慧根慧眼也不虔诚的我自然是无法理解。后来,村民们自发地手提肩扛在此处建了三间红砖房,塑了神像,还建造了一个简陋的山门,上书三个拙朴的大字“太极门”,什么意思我仍是不解。我和海香对此倒了无兴趣,只是喜欢有处窝岩,极像一尊弥勒,乐呵呵的。这里幽静、空旷、凉爽,还可以躲避同伴们的讥讽、嘲笑和捉弄。还有一出清泉,晶莹透彻,掬起凉爽宜人,喝口沁人心脾。当年说什么,玩什么真不记得了,唯独对这样的好去处流连忘返。直到如今,去过很多名胜古迹的我,还会经常依稀记得龙王庙的好,大约那里的确是个宜人的好去处吧!

后来,我上师范,海香上中学,也经常保持着书信来往。她每年暑假依然来,不知是为了避暑还是看我。她娇小瘦弱,品学兼优。我总是以大哥哥的口吻教导她要好好学习,一副当哥的模样,大抵缘于她曾带给我诸多快乐和那声亲切的称呼吧。参加工作后,我当孩子王。海香竟然辍学在家了,来看过我一次,正巧我要带学生出去春游,便一同去了。蓝天白云下,于如织的草地和学生们一起席地而坐,海香唱《傻妹妹》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现在,现在的她,应该生活的很好吧?

这些记忆如今还不时出现在我本已空寂和荒凉的梦境里,不断撩拨我心底那根最为敏感的心弦,醒来不觉得心悸和恐慌,更加惊叹时光的飞逝和无情,时时彰显人情的冷暖和丑善,让我多了一份凭吊的内容和情节。

涧顶村山多水少,所谓的穷山恶水。漫山遍野除了突兀的石头,终年生长着耐寒的松柏,酸枣树倒是很多,如果不怕刺,每年的7月左右可以吃到酸甜可口的酸枣,不过终究是野果,上不得席面的。

山村的果树种类不多,有梨树、桃树,当然最多的是山楂。山楂又称山里红,果实酸甜可口,能生津止渴,具有很高的营养和药用价值,曾是乡亲们的命根子。80年代,每到秋收结束,山外的大车就会准时轰隆隆地开进山里抢购山楂,而且价钱不菲。那时候,淳朴的乡亲们因为山楂鼓了腰包,经常会捂着嘴偷笑。那时,我们一帮孩子便多了一项任务,放学或假期上山看护山楂,生怕被他人偷去星点半颗。等到统一收摘的那天,村子的喇叭一声令下,全体村民悉数出动,尽情享受收获的喜悦。大人们拿根长杆,在树上一阵狂打,成熟的果子立刻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子我们的光头上,砸出阵阵欢笑和嬉闹。正式收完后,孩子们还会提上篮子背起长杆,再次在每一棵山楂树上下重新寻找,或仰望枝叶间,或扒开草丛,总能欣喜发现疏漏下的几颗,体验一种颗粒归仓的喜悦,成就感便会瞬间溢于言表。

当年的乡亲们每年尽心侍弄着这些宝贝疙瘩似的山楂树,修剪、施肥、喷药,极其用心。后来村办企业粉墨登场,涧顶村也轰轰烈烈办起两个山楂制品厂,生产果丹皮、山楂片等食品,生意曾经一度红火,但憨厚的乡亲终于没有禁受住利益的诱惑,开始学会用廉价的红薯掺假。似乎一夜之间,山楂的身价便一落千丈,从天堂落入尘埃。山楂树这棵昔日的香饽饽,如今渐渐被冷落山坡,兀自飘零摇曳,任其自生自灭。

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山楂,而是杏!山村的杏树极少,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吧,印象中,山村的孩子总觉得杏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果子了。村子里唯一的杏树长在人家院子里。记得有一次,那家主人外出,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庆林叔带领我们一帮小子偷偷潜入院中。我不会爬树,庆林叔反复交待我说,我们上树帮你摘,你只管在树下吃就是,只是得提防主人突然回来,那时你提了我们的鞋子溜走即可,千万不要让人家把我们的鞋子没收了,千万千万!随即他们便脱鞋上树,尽情采摘。不巧的是,那天杏树主人偏偏早归,我又偏偏吃的入神,等挨过一巴掌后,我撒腿就跑,全然忘记了保护鞋子的重任。事后,我遭受了庆林叔以及伙伴们好长时间的奚落,那家院中的青杏再馋涎欲滴也是万万不敢偷摘了。

有几株杏树又无人看管的地方就只有老杨家沟了。老杨家沟其实就是南坡后侧的一道深沟。自南涧顶向南,循着一条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斜上,路边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当然也有知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一路不时有肥硕的野兔受惊狂奔,惊得树上群鸟展翅纷飞,也许还会碰到蛇……攀上山梁,豁然视野开阔,回首山村,它静静地卧在山凹里,掩映在丛林中,如同入定的老僧岿然不动。歇口气再走一段路程,便可望见三五间石头房子,那便是几棵杏树所在之地了。

但老杨家沟是个令我恐惧的地方。那里曾住着一户姓杨的人家,故得名老杨家沟。这户人家原先不知什么原因,独门独户住进这道沟里,开始生活倒也安逸,有成片的荒山可以开垦,牧着成群的牛羊,怡然自乐!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种种便利的生活设施不能惠及到这深沟里,连儿女成亲都成了问题,无奈,举家搬离了。只留下三五件石屋,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见证着时代的沧桑和变迁,如今早已成残垣断壁,越发的荒凉。

因为人迹罕至,所以那里到处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更何况庆林叔经常说,那地方有狐仙,会经常变化为白发老婆子,有时笑容可掬,有时青面獠牙,会吃小孩的。我是断然不敢只身前往的。但是又受不了那青杏的诱惑,便会哀求庆林叔领着我们去。现在想来,庆林叔是故意吓唬我们的,不说有狐仙,就那两棵杏树还能等到他去吗?

说来好笑,童年的我,还真以为杏就是那青涩酸苦的味道,直到多年后,我吃到黄橙橙的杏子时,不觉哑然失笑,成熟的杏子原来这么好吃,都怪我们那时太心急了!

但是,谁能说青涩酸苦的青杏不是最美好的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