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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乡茶 飘香的记忆

2011/12/19经典散文

乡间的生活是缓慢的,日子慢慢地过,放慢生活的节奏,慢点,再慢点,茶香的滋味才会渐渐溢出。

我在乡下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间,树木枯了又绿,树叶绿了又黄,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磨灭的时间起了老茧,心中的念想却永不消停。离开乡下十多年,十多年间,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抚慰今夕,已不能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就像时间老人,把昨日沸腾的村庄带向消失,把昨日幼小的心灵送向成熟,滴答的时钟仍在永不停歇。

多年来,在城市与乡间游走,总有一种牵挂叫人心神回望,总有一种思念叫人百感交集,总有一种酸甜苦辣叫人顿生感慨,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生活叫人一回回梦魂牵饶。无数次的想起乡间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亲人们,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苦苦挣扎、他们的汗水挥洒、他们的命运改变、他们的执着追求,以及他们、她们家庭生活琐碎,等等一切,烟消云散之后,仍然在乡间的泥土中荡济。

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乡间的生活,一点一滴融进了我的记忆。

那一年,我还很小,刚刚学会爬的样子,对人生世事还一无所知。父母每天下地干活,爷爷已躺在了病床上,小脚(裹脚)奶奶既要照料几个炉台上的饭,又要看护幼小的我,瘦弱的身躯经受着生活的煎熬。可是在那一天,那一个没有先兆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却失踪了。

后来大人们不止一次的讲述起关于我失踪的事情,那是一次令人惊慌失措、惊恐万状的失踪。首先是奶奶,在她满院子四散里找不见我,并拿着竹竿在厕所、旱井(水井,过去乡间用来蓄水的一种深井)来回搅动寻找不见我的情形下,奶奶站在了崖头的柏树下,大声呼喊着河对岸在田地里劳作的我的母亲的名字,一声声,急促地。

多年后,我仍能想象到奶奶焦虑的神情,她一定是非常的惧怕,怕万一的闪失,当她手拿竹竿在厕所、旱井里搅寻的时候,她一定是双手颤抖,并在心底里一次次的祈祷,祈祷苍天保佑。奶奶站在柏树下呼喊母亲的时候,一定是泪眼汪汪,她真是吓得够呛。

而在此之前,临庄上的一户人家的孩子,因在河边贪玩,意外溺水而亡。这样的震惊,令各家各户对自家幼小的孩子格外看护,已绝对禁止孩子们到河边玩耍、游泳。那时我刚学爬路,当后来能够四散里跑走玩耍的时候,家人们不止一次的告诫我,要学会记取教训,我也就逐渐的开始惧怕水了。

奶奶的呼喊穿过流腾不息的河水,引起了河对岸田间里劳动的人们的注意。北岸是奶奶的呼叫,南岸是大人们的骚动。孩子永远是大人的心头肉,搁谁身上都会是异常焦噪。对岸田间里劳动的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忽然有人指着北岸庄西的一条小路,大声的喊叫着,快看,那条路上是不是有个小孩子。

就这样,惊慌中的奶奶,找到了哭泣中的我。我浑身灰土,泪流满面,咿咿呀呀的哭闹着。奶奶将我拉扯回了家,给我盛了碗稀饭,加了糖,一勺一勺的喂我,一股股甜蜜沁人心脾。

一扇窗户徐徐打开,阳光、空气、土壤、水分,便浸淫而来。

于是,我开始认识生我养我的陌生而渐进熟悉的乡间。

门前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在太行山一支无名的径流中,穿越无数的崇山骏岭,汇集无数的沟壑谷雨,带着大量的泥沙,滚滚向东冲积而来。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库,水域面积达数百亩。然后,再次穿越山间峡谷,穿越千山万壑,与辽河之水汇合,共同穿越县城,穿越险俊的太行山,一路狂欢,奔向黄河,投入母亲河的怀抱。

这条河在当地乡村南面,被称之为“南河”,“南河水库”因之而得名。七十年代,南河水库曾进行过大规模、轰轰烈烈的整修,并进一步加固了南北两岸的提水站,加固了北岸上的二级提水站。那年月,机器一响,水花翻滚,在提水站的机器轰鸣下,两岸山顶上的巨大蓄水迟,为农业灌溉掀开了新篇章。只是好景不长,消耗上千劳动力和几年时光的浩大工程,在年轮的回转中很快偃旗息鼓。一直保留着的南河水库,也在二〇〇八至二〇〇九年间从市级地方水库名录中消失。而这时,我那曾经美丽的乡间村庄,也正加快消亡的速度,有的庄户,则已完全消失。

站在南河水库东西眺望,山凹之中,在我看来,总有一种凤凰之地的亲近感。向西远望之极,数里之外,在山的尽头,一座“朝廷山”(或曰朝圣山)巍然耸立。相传,当年王国光贬官回乡,在此修建寺庙,朝拜皇帝,并留下了“芦苇河不知深浅、稀屎疙洞八百里上、小尖山赛过天高”的千古美传。历史总是给后人诸多猜测,对朝廷的期待,对官场的不满,以及对乡下境况的绝对夸张,以一种矛盾复杂的心态,勾勒出一幅人生不易的图画。

向东,南河水库下游的九弯十八洞,留下多么美妙的故事。是自然的鬼斧神功,荡济着心灵的跳动。天厕,天然形成的类似于乡间旱厕的天厕;天屏,光滑、平整、略带倾斜状的,巨大的石块,传说是先人在河里洗澡后歇息以及午晚休息或日常凉晒衣物的地方,乡间的人们就曾经在这里凉晒农作物;牛鼻洞,河水年久冲刷,而在岩石壁上形成的与牛鼻子一模一样的小洞,这样的小洞子有好多个;鬼磨洞,传说是妖魔鬼怪用来推磨的岩石洞,半山岩上,小时从下面经过,仍能听到嗡嗡的响声,实际是河风在洞中回旋形成的响声。大人们讲故事说,有个放牛娃在好奇心驱使下,爬上山岩想去一探究竟,结果在洞口一瞧,真有一个红脸妖怪,放牛娃当场从山岩上摔落下来;五架楼,如同楼梯一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上,层次分明,松柏相应;铁锅疙耢,犹如一口巨大的铁锅,承载着传说中人间烟火,茶饭余香——

水是生命之源,在这样如此美妙的旷野之中,大自然以鬼斧神工之力,给了无比的惬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真可堪称是市外桃源了。如若时间可以倒流,我相信物质生活渐次富足的人们,尽会选择水美土肥、绿树环绕、自然盛景之地,生生息息,颐养天年。然造化弄人,一切已恍如隔世,水没了,山野变得光秃秃的,人为的力量,挖掉了植被,开山取石,炮声轰隆隆地,将一个曾经的美丽,变成了满目荒凉。

在这一方水土之中,曾经坐落着多个庄户人家——崔甲庄、张甲庄、茹甲庄、原甲庄(俗称前庄)、陈甲庄(又称后沟)。其中,张甲庄又有前疙嘴、西坪、南坡三个小庄。

甲,意指人丁兴旺。以一个家族的姓氏来给庄命名,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以及农耕时代遗物。在如今的众多古妆戏或电视剧中,庄,一般是说山庄,指有钱的人家,置办房产家当,拥有大片土地和众多家丁。现实中南河庄户人家,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俗名渊源。只是在时间的推移下,他们都在贫穷的生活中苦苦挣扎。

四合院是一个完美的象征,依山势而建,气势磅礴,依山傍水。锻造整齐的石头根基,厚重青砖的墙壁,经年不朽的房梁,全木的楼房过道,雕刻着的各色图案,石台、门墩、门切、厚重的木门,等等一切,构成了院落的整体外观。或许是庄户人家的选址十分讲究,造就了这里曾经的辉煌。小时贪玩,进过每一个庄上的每一个四合院。大时游玩,到过多地的古建筑游区,从外在形式上看,与南河各庄上的四合院相比,也不过如此,只不过做工的精细不同,保留下来的程度不同。南河的庄户,历经时代的变迁,演绎了兴盛与衰落的悲惨命运。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以地主、富农等为身份的四合院被分家分产分田,外姓人便逐渐多了起来。庄上的房屋多了,泥土房、石头房,成了与四合院不甚协调的邻居。时间总是能包容一切,消耗一切,让人记住这一切,忘掉这一切。然记忆总是在消退,后来的人,再后来的人,还有谁能对过去讲得清楚呢?

记忆中,每一个庄上都有富裕与破落、走向成功与萧条破败的人家,在喜忧参半中,人们或喜或怒或哀或乐,过着十分不易的生活。

就说崔甲庄,房前靠东的沙石山坡上,多年来并未见有人栽树种木,但苍翠的青柏至今仍满山遍野。庄上的四合院内,一位据说是年轻时就不小心搞瞎一只眼的身材高挑瘦弱的男人,多少年孤身一人,寒酸度日,八九十年代曾挑着担子走在乡野四方卖点杂物,多年后,儿子搬到村上后,才随儿子一起生活。庄上的另一户人家,养育多个子女,生活极度困难,后来小儿子争气,成为庄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年轻人,让各家各户十分的羡慕。

在张甲庄,七十年代出了一位厂长,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县城酒厂的学徒工干起,一步步走到厂长的位置,成为庄上第一位有出息的工人阶级,但好景不长,退休后早早离开人间。抗战时期,庄上出了一位抗战英雄,由于与日军和叛徒走狗的持续周旋,使其背负了政治骂名,他的儿子成家生子离婚与之密不可分,为给父亲平反,儿子付出了许多,精神上也颓废了许多,及至当获得平反后的那一块闪光的烈士家属的牌子,已不能挽回失魂落破的家庭悲剧,终是当彻底跨掉的他整日里坐在庄西的崖头上等着太阳西落,泪水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再不能时光倒流人生再走一遭,终是在一个寒夜里旺盛的炉火将自己化为灰净。

茹甲庄,倒是流传着一个巫婆治水的故事。茹甲庄在南河的下游,拦河大坝的下方,传说过去没有拦河大坝,下游多遭水患,于是生发向河神献子献女企求河神保佑平安的故事。这样的事情是真是假现已无法考证,庄早已消失,上年纪的人均已逝去。而我,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偶尔听大人们说起过,那时不懂,只是害怕。上学时课本上有过这样的文章,但没有与之联想。多年后是因为两个庄上的人家有了一个十分短暂的婚姻,有人才旁敲侧击的说到巫婆,并说到庄上女主人的阴阳怪气是遗传了巫婆的基因。小时走亲戚多次从茹家庄经过,庄外的石头垒成的崖头上,伸出的一个一个台阶一直探到水面上。崖头上的一个平台,多年后听到种种不同的说法,不由得想,难道这里真的发生过向河神献子献女的凄惨往事吗?我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在原甲庄,也就是人们常叫的前庄,有一位私塾先生。老一辈人说,前庄上过去有座庙,关帝庙,庄主人对子女求学有强烈的欲望,于是在庙里设立学堂,便有了私塾先生。一位原姓的本家人,早早便开始了私塾先生的生涯,后来成为教书先生,后来,再后来,自办的学堂归为集体办学机构,教书先生也跟着转变为教书的老师,是庄上第一位公办老师。在我记事起,这位教书的老师已经退休。十多年后,见这位老教师及其老伴整日与庄上的老人以玉米粒子为本金进行打麻将娱乐,是那种很小的骨头做的麻将,无论输赢,就数玉米粒子,其乐无穷。也许是受先生的影响,庄上后来出了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其儿子后来考取了国内一所知名度较高的大学,成为我们这一代人中羡慕和学习的榜样。

而在陈甲庄,据说庄主人是临近几个庄上少有的富裕户,土改时的成分是地主,再往后的成分是富农。后代的生活还好,有的有了铁饭碗,有的家庭生活安逸,有的从农村走进了城市。而在庄主人四合院的对面,九十年代发生了一起悲剧,无不叫人心酸。这一家人尽管生活艰辛,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算是平安,不想有一日下地回家后,男人说要下地窖里掏红薯,揭开床头地窖的盖板,放下蓝子,人便踩着窖壁的台空下去了,女人在隔壁房间里做饭,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男人他爹随后也跟着下地回来,问男人去哪了,知男人下地窖已好大一会后,急匆匆也跟着下窖了。结果,只因缺乏防范意识,悲剧急匆匆地发生,父子两双双毙命。邻居们救人时,将一盏煤油灯掉放入地窖,没放到底,灯就熄灭了,二氧化碳的浓度真的太高了。

黄土高坡水流的泥沙是巨大的,几丈深的河水,转眼间已被泥沙填充,河水已越来越浅了。河水浅了,乐趣并没浅。

那年夏天,三三两两的外乡外地人开始在南河水库捕鱼。起先水深的时候,他们是拿着鱼网网鱼,两尺宽数十米长的鱼网,甩到河面上,拉到河水中,从岸边将鱼网徐徐拉上来,便有大大小小的鱼挂在网上。鱼们似乎要穿过网,却被卡在了一个个小格子上。鱼们蹦跳着,扑腾着,终是没逃脱被网住的命运。我们在中午放学的时候,总要到河边看他们网鱼,看他们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或大或小的鱼放入鱼篓中。有天,我们在河岸边发现了一条无人收取的网,我们尝试着将网抛入河中,学着他们的样子将网拉上来,结果却是网只抛在眼前的浅水里,拉上来的网满是水中浮草。不甘心的我们便将鱼网藏了起来,后来这张网又在我家里存放了一阵子,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外乡外地的捕鱼人用钓鱼杆耐心的垂钓,他们星星点点散布在河两岸。他们是骑着自行车而来,有说他们是几十里外国营厂的,有说他们是从县城来的。我们对他们来自何方不感兴趣,我们对他们垂钓的工具,对他们的自行车感兴趣。我们蹲在他们的身边,跟着他们的耐心等待鱼儿上勾,等待他们猛地将鱼杆扬起水面,等待着鱼儿被他们放入鱼篓。乘他们不注意,我们悄悄地拿几个他们自备的诱饵,却是断成好几截的蚯蚓。这样的诱饵遍地都有,在河边,在草丛中,观察地表,从泥土中足以挖到很多很多的蚯蚓。我们发现,他们在河岸边到处都挖有坑坑洼洼,他们一定是挖了很多很多的蚯蚓。于是,我们以恶作剧的方式,悄悄将他们的自行车车胎放了气,或者拔掉了气门芯。我们躲在远处,看他们离开时如何骑车。但他们每每都很晚才离开,有时太阳都下山了,他们还在专心致志地垂钓,害得我们躲在远处等好长时间,害得我们回家晚了遭父母的训斥。我们的恶作剧对他们似乎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他们带了打气筒,带了气门芯,甚至带了补胎的工具,他们三下五除二便修好了车子,他们骑着自行车离开时,远远见着我们时,就一遍又一遍的按响着车铃。

那一年,河水已经很浅了,仅有大人的小腿那么深。在昏黄或天气沉闷的日子,特别是在即将要下雨的时候,便会看到大大小小的鱼儿向河面上跳跃,鱼儿是被迫的,赖以生存的环境正在一天天受到威胁,连呼吸的氧气都越来越少,它们只有跳跃,试图要摆脱什么。但它们无法摆脱自己,庄上有脑袋活泛的人们,学了外乡外地捕鱼人的经验,提了水桶,卷起裤腿,直接走出河中,踩着淤泥,激起大片大片的泥水,他们是要在浑水中摸鱼。前疙嘴一位中年男人下了狠功夫,在浑水中摸的鱼装了好几大桶,他用自行车驮往县城去卖。人们不知其卖了多少钱,只知其去县城卖了两次,后来再未见其去河水中摸鱼了。

多年后,我在县城一家卖鲜鱼的小店里第一次听卖鱼人说,那种水库里自生自灭的鱼是水草鱼,在市场上是根本不值钱的,与人们常说的鲤鱼有着较大的差别。我不知店主的说法是真是假,但在县城的街市上,曾见有人用小货车拉着鱼叫卖,尽管价钱低廉,十元钱能买到三四条鱼,可买主仍然很少,许多人围上去看一看便转身离开了。据围观者说,这种鱼是乡间水库里的水草鱼。我对鱼的了解甚少,按传统的思维,我想,不论是叫其水草鱼或其它什么鱼,这种在无污染无现代饲料喂养的鱼,如将其作为一种食物,应当是最好的绿色食物,只不过现代人对这样的绿色食物不了解罢了。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水边,竟然没有吃过鱼,不会捕鱼,不懂得烹饪鱼的方法。

那时候,我们无数次在河水边嬉戏,夏日的中午、晚上,跟大人们在河水边洗澡。曾经与玩伴们一起钻水库大坝下的泻洪暗渠,曾经被别人架着往河水深处探去,脚下是日复一日沉积的淤泥,总是怕自己往下陷。他们告诉我手脚并用象青蛙一样地去游水,当他们一下子从我身体上松开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阵阵的往下沉,虽也手脚并用了,但似乎不顶事,我一下子猛喝了几口河水,呛着我了,我非常的害怕,喊不出口。扑腾了两下,急急的被别人扶着拉上了河岸。我做不了鱼,缺氧,只能逃出水面。

河水干枯的第一年,河床干列,先是泥土一块一块的薄薄的翘起来,后来干列的缝隙越来越大,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土向上突涌。第二年,水草从缝隙里开始往外冒,当到秋天的时候,原来水波荡漾的地方,变成了绿色的草场。

一开始,牛不喜欢水草,闻一闻,便走开了。地里的庄稼活苦累人,父亲就近割了水草,撒在牛槽头,牛不吃,嗷嗷叫,可没有人理会,牛只得硬着头皮吃起了水草。后来,一到农忙的时候,父亲便将牛牵到了草场中,将一根铁柱深深地插在水草下的泥土中,用一根长长的渑,一头栓在铁柱上,一头连接到牛缰绳上,任凭牛在草场中转着大圆圈。水草有好多种,有的叫不上名字的水草,牛是根本不吃的,于是每隔一阵地,父亲便将铁柱换一个地方。一上午或一下午的时光,这样的大圆圈要踩出好几个。

水草养得家家户户的大黄牛膘肥体壮,引来了无数的“牙行”(牲口贩子),他们走家串户,看到中意的牛,就与户主讨价还价。要是户主有卖牛的打算,他们先是扳开大黄牛的嘴巴,仔细地看看牛的牙口,测算牛的年龄。“牙行”们与户主们谈论价格,不直接说出口,一般是伸出几个手指头,与户主们通过捏手指头来商量价格。这是“牙行”规矩,但规矩只有牲口贩子精通,户主们当然是不十分清楚的,遇上有的户主,把“牙行”捏的几个手指当作较高的价码,可“牙行”愿出的实际价格可能是较小的。争执声由此而生。于是牲口贩子们不再以捏手指的方式商量价钱,他们直接报价,与户主们讨价还价,要是户主们觉得价格还行,那就可以成交了。

我们家的那头牛,一个牲口贩子来了好几趟,与父亲商量了好几次价钱,始终没有谈成。天下的买卖都是这样,买主出价低,卖主出价高。父亲不愿卖,其实最重要的是,牛已经成为家庭中的一员,与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卖掉,真是叫人难以舍弃,难舍难分。我曾一次又一次仔细端详着牛的眼睛,它似乎眼泪汪汪,其它牛永远是眼中含泪,一眨眼便后掉下泪水。我抚摩着大黄牛,抱着牛大头,用扫帚给牛梳理毛发,用胳膊给牛驱逐蚊蝇。我曾经无数次的牵着、赶着大黄牛,放牛,下地干农活,拉运庄稼,牛已经成为我的伙伴,情感已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积淀。

父亲终是没有卖掉牛,可是,在一个冬日里,我家的大黄牛却丢失了。我们全家人都很着急,找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不曾找见。已经身体多病的父亲动员了全家人,在那个寒冷的夜里,让我的叔叔驾驶着自己的三轮车,载着两个人直奔县城东南出入口,那里曾经是牲口贩子贩运牲口的必经之路。我们在那个路口守侯等待,不曾想等到的是一群喝醉酒的人,他们对我们拦路抢劫,他们要劫三轮车,对我们大打出口,叔叔为了保护三轮车,遭到了他们的痛打,回家后卧床躺了好几天,我们心里都很气愤和无奈,父亲更是深深自责。几天后,一位亲戚告诉父亲,说在邻村发现了一个可疑现象,那一家人原本是不养牛的,这几天竟养了一头牛,却一直关在牛圈里,她悄悄去看了一看,与我们家的牛几乎是一模一样。父亲去了,果然是我们家的牛。牛失而复得,自是满家人高兴。

在父亲离开我们那一年,一个“牙行”再次上我们家门要买牛,在悲伤中,在讨价还价中,牛还是卖了。令人想不到的更可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将卖牛钱压在了箱里,想着午饭后去信用社存起来,但当母亲再次去开箱取钱的时候,箱上的锁是开着的,箱里的钱不见了。母亲气愤万分,并由此引发了家庭内部之间的矛盾。我们有许多的猜测,有太多的也许,有太多的愤怒,多少年的辛苦积攒,却灰飞烟灭。过去好多年了,我们都不愿再提此事,母亲年事已高,往事不堪回首。

穷乡僻壤也有着太多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财宝。

张甲庄所属的南坡,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小庄。很早以前,到南坡需要划一条小船过河,经河南岸山坡上的曲折的青石板小路,到半山腰上的院落。其实在此之前,这早已经是一条古道了,所谓南来北往的,都是从河北岸山沟里的那条小道而来,过河后,顺青石板小路到达半山腰的驿站,在这里歇息、住店,继而顺山道而上翻越大山。多年来,在我曾经年少时在南坡上放牛,在我跟随大人们到山坡上的田地间劳作,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到院落中找院主人喝水,在我无数次的围着坍塌、荒凉的主院、附院寻找昔日踪迹的时候,方明能强烈感受到曾经的热闹与辉煌。较大的四合院,高大的门楼,大门照壁两侧雄壮的石头狮子,砖木机构的西房北房,以青石为材料的窑洞式南房,以及主院外以牲口圈形成的附院。还有,那一排做工讲究的旱厕,两丈深的厕坑全是用锻造整齐的青石修建而成,旱厕的内墙壁上,留有专门点灯乃至放手纸的地方,就连旱厕的顶部,都加盖的整齐的瓦坡。这样的旱厕在乡村是极其罕见的。

土地下户后有一年,乡里组织全乡人在南坡上植树造林,不曾想,就在院落后方不足百米的山坡上的一巨大的石块旁,挖树坑挖下去大约有五十工分,挖到了一块平整的石板,钢钎打到石板上,是咚咚的空响,挖掉石板后,埋藏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秘密一下子刺激了人们的眼球,那是一口大缸,缸里面全是金银财宝。同时在山坡上植树的乡村两级干部很快制止了人们的哄抢,将人们已抢到手的财物全部收缴,并组织人们回村上取了装粮食的麻袋,足足装了有四五个麻袋,然后运回了村里。财宝的发现,印证了这里曾经的富足。我们后来又多次到山坡上的巨石旁,巨大的石块的确很是显眼,在荒凉的山坡上显得独一无二,可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埋藏着秘密。也难怪,记忆中半山腰上这家人的成份一直不好。

在我年少的时候,这家主人的儿子们已陆续开始离开院落,苍凉在进一步加剧。其中一个儿子拆掉了房子,拆掉了旱厕,将旱厕中一块块锻造整体的青石挖了出来。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据说是大货车都能在冰面上安全行驶,可见天气是怎样的寒冷,冰层是多么的厚实。拆掉的青石、砖瓦、木料等等一切,在那整整一个冬天的夜里,被主人的儿子从山坡上一一推到山下落到冰面上,并在一个又一个白天,将冰面上的青石、砖瓦、木料等等一切拖拉到河对岸,再依次搬到对岸的庄上。另一个儿子,未曾带走一砖一瓦的去县城闯荡,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县城成家立业,后成为一名专职律师。这样现实版的励志故事,也始终激励着我,在逆境中不屈不饶,坚强向上。

儿子们走了,但老人始终不曾走。印象中,女主人整日里坐在院落外的大槐树下,手中拿着约一米长的水烟枪,呼噜噜,呼噜噜地抽着水烟。院落中的北房早已经坍塌,但地基没有被儿子挖掉,西房仍然屹立着,只是遇下雨天很是漏水。庄上的人们说,儿子们要接走老人,但老人不走,儿子们要卖掉仍然屹立着房子,但老人执意不卖。也许还有另外的秘密呢?可谁又知晓呢?

只因有秘密,所以房子有人愿意买。直到老人过世后,小儿子回院落中呆了一天,谁都不知道他是在房子中找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在这之后,破旧的房子很快就卖掉了,是另一个庄上的一户人家买下的。然后就是拆房子,从上拆到底,连地基都挖地三尺。好多人都说,的确挖到了宝,究竟有没有,是什么,至今仍是个秘密,无人知晓。

人们总是说,什么事都会是上天注定,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你。人们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都在尽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命运又该怎样改变呢?

在南河这一方天地中,走出了许多的有志之人,他们曾经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他们曾经受家庭成份的影响,他们曾经靠苦力生活,他们下决心要从苦力改变为脑力,他们中有许多人成功了,律师、教师、政府工作人员、专业审计人员、公司高管人员、银行工作人员等等,他们靠自己在底层社会磨练出来的特长、优势,凭借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一步一步艰辛地走了出来。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一帆风顺,没有一个是靠歪门邪道。他们的生活来之不易。

但仍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命运更为坎坷,生活更为艰辛。买南坡院落的那户人家,家中唯一的女儿几多不幸,先是大龄青年了找不上对象,好不容易在年过三十后找了颇家,却是婚后仅一年多丈夫便突然死去。对庄户人家来说,婚姻是头等大事,早年要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三大件,后来要彩电、冰箱、洗衣机,再后来是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现在呢,则是房子、车子、票子。这是压在人们心头的一座大山,叫人未有喘息之机,叫人心慌慌眼茫茫。离婚的,开始逐渐增多,甚至有结婚不足一月就离婚的。无论是不是“闪婚”,都给婚姻双方及双方的家人带来灾难性的影响。而今,对庄上那些谈婚论嫁的年轻人来说,几乎百分之百的女方都提出要先在城里买房,对本就不易的庄户人来说,真的是血上加霜。

曾经的美好,都只能留在记忆深处了,只有当思乡的情结弥漫开来的时候,才深深觉得那一方蓝天碧水的温暖与惬意。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实的才最重要。人总是要向前看的,生活总是要好好过下去的。

几十年过去了,南坡这一小庄消失了,前疙嘴这一小庄消失了,茹甲庄消失了,它们消失在杂草丛中,消失在人们曾经的记忆中。崔甲庄、张甲庄、原甲庄、陈甲庄等,也在一步一步的消失。原本庄上的人大都迁移到村上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外乡外地迁移来的人住到了庄上。而随着城镇化发展步伐的加快,住到庄上的外乡外地人也在想办法往村上或其他地方迁移。

在新的蜕变过程中,土地成为人们夺取的资源。庄户人家迁移到村上后,因无法获取宅基地而无法实现住房梦,多数只能购买村上价格高昂的小取楼房,他们原有在庄上房屋的土地已经被置换,他们成了新时代的失去住房土地的地球人。生活叫人压抑和郁闷,叫人血压升高。就象社会矛盾的渐进式积聚,当耕地变得越来越少,当房屋所属的集体土地被不知何时被掉包换取,当人们只能挤干自己的血去购买高价房高居住成本房屋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够保持喜笑颜开的心境。快速发展的城镇化压抑了人们,从庄山迁到村上的人们,也将再次经受长期的压抑,他们要融合、要适应、要生存与发展,他们必将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努力。

生活驶上了快车道,急功近利的思想左右了人们,人人都梦想着自己成为一台印钞机,难怪有人说,这个社会疯了。我那乡村里的人们,也深受这种社会的影响和毒害。大量的土地被毁弃、占有,原有的媒矿早已关闭,水泥厂仍在排放着污染物,少有的几个民营企业给工人的工资低微,人们在增收困难,支出迅猛上涨,物价局高不下的一方天地,仍然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

我是一个很少喝茶的人,那天朋友邀请一道去喝茶,其实走进去的是一个卖茶叶的小店。店中间摆放着一张古朴但很讲究的巨大茶桌,并围了一圈凳子。坐在桌子正后方的店主人盛情邀请我们坐下,热情地为我们沏茶,一小杯一小杯地放到了我们每一个人面前。我们端起茶,有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有的呼啦一大口喝下一杯茶,都说这茶真好。一旁的服务生问道,您感觉是甜、是香、是苦、是辣呢?我们中便有人说,好似香甜,好似清香,说不清,但真的口感很好啊。看来我们都不是品茶的高手。店主介绍说,这是正宗地道的铁观音,市面上很少能买到的茶叶呀。朋友与店主很惯,便问茶叶的价钱。店主说,很贵很贵的,市面上很少能买到的,我这点存货还是几年前在武夷山费力搞到的。大家便猜测很贵很贵究竟要贵到何种程度。就再此时,我突然感觉到,我似乎端了一杯浓浓的乡茶,先是味甜,味乡,接是便有一股苦苦的味道,伴随着一道道的辣,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我是一名庄上人,至今仍流淌着庄上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里,情感永远无法割舍。就象这一杯茶,店主人对好茶难以割舍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