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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担儿,长力气

作者: 黄开林2023/11/20经典散文

那时候,我只知道草鞋垭巴掌一块天,知道草鞋垭管人工运输货物为挑力或背力,没有机动车辆,连手推的架子车都少见,搬运大小物件都得靠肩扛背驼。挑力这词儿虽说是方言,却精辟,很到位。把一百多斤的东西放在肩头,走几十里山路,这挑起的不是力气吗?这挑战的不是劲头吗?这不是攒圆了劲才背得起来的吗?前些年有句口号叫"负重前进",我就想到少年时的挑力。我们挑着力,力又挑着货,挑着挑着我们就有劲了,就有力量了,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也能尽力而为、自食其力。

运送货物除了挑,还可以背,力字不能少,就叫背力,人称背老二。照这样说,挑力的就应该叫挑老大了。农村骂笑:背老二,挑老三,打空手的是舅老倌。这就是说,还是不出力的人为大,毕竟,下苦力是弱势群体,会被人瞧不起。

背东西是我的弱项,有次队上分红薯,娘见我比同龄人背的少,以为我偷懒,把后面的衣服掀开一看,发现脊梁骨是凸起的,已经红成一根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儿是条汉子,连背脊骨都是公的呢。自此只叫我扛或挑,有了帮手就抬,总之是肩膀上的活儿,七姊妹中我是老大,用书面语就是重任在肩。

第一次挑力,虚岁十一,是给生产队运木炭,小叔用夜蒿树(合欢)给我削了一根小扁担,还搓了捆扎的棕绳,专门烤炙了篾夹子。小叔力气大,农活样样精通,左邻右舍夸他是"力量人",还说他是天良(诚实而善良)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后来才知他本姓闻,柳口人,逃荒要饭时被婆收养,改名黄国忠。

刚烧出来的桦栎树木炭,从灰烬里扒拉出来,还有些烫手,一丝潮气都没有,看颜色叫白炭,听声音叫钢炭,挑进城里就是抢手货。小叔在这方面很有经验,长的在下,短的在上,像砌石砍一样,仿佛叫我挑的是大匠之心,一种传统手工艺。尽管他的力气比我要大好几倍,我还是能跟上,因为他挑的是180斤,我挑的是40斤。他在前面从右肩换到左肩,又从左肩换到右肩,我也跟着换肩。他发一声吼,把扁担移到打杵上,歇口气,我在后面照猫画虎,移动时也大吼一声,还真管用,吼一声,出口恶气,浑身就轻松一些,还夹杂着些许成就感。

挑力的头一天,队长交代,100斤木炭进城可卖5元,减5斤损耗,转来给队上交3元5角,剩余归己。照这个算法,我可以得到7角钱。约莫走了三个小时,我们到了渡船口,也就是说离城只有五里路了,我坐在船上倒出褡裢里的包谷花,捧几捧岚河水,吃得有滋有味。船太公收了小叔4分船费,见我人小,挑的也少,说是免了。为了还人情,我捧了两捧包谷花给他。下了船,不知是小叔不小心,还是故意的,木炭挑子让水浸湿了三分之一。这是哄不了人的,水淹过的地方立马变色,粉扑扑的脸蛋儿,霎时乌云密布,漆黑如墨。从小叔迈出的步子看,担子显然越来越重,汗珠一个劲儿地滚落,歇气的频率加剧。

刚进北门坡,就有人拦住要买,买又少不了讨价还价,弹嫌小叔的是水货,要除潮,费了许多口舌,最终以每斤5分钱成交。我的没水分,争着抢着要,每斤加价5厘钱,尽管短了两斤,算总账并未蚀本。回家天已黑尽,娘早已做好了晚饭,进门手都未洗,连忙把荷包掏出来,如数把钱交到娘手中。娘满脸堆笑,说我儿长劲了,能挣力钱了。我说别嫌少,以后会越挣越多的。娘说已经不少了,能买5斤盐,够我们吃两个月呢。

小叔挑的多,除了力气大,还有就是工具得力。垫肩有一寸多厚,据说里面全是獐毛,质轻而富有弹性,可以缓解肩上的负荷。特别是那桑木扁担,金黄锃亮,厚薄适中,两头翘起如弓似月,货担在弹跳中一起一伏,加上踏上点的脚步,不像在卖苦力,而是在玩杂耍,举重若轻。小叔看出我的想法,叫我别急,等能挑上八十斤以上才能使用,分量不够,"翘"压不下去,步子迈不开。再说这种扁担脾气不好,稍不注意,就会打你的耳光。仔细观察以后,我总算明白,只有挑力者中力气最大、技术娴熟的汉子,才能镇得住它,或者说才能跟它匹配。

终于忍不住了,有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在我家支着扁担歇气,问明只有百十斤重量,就沉下肩头去挑。刚走了一步,扁担开始欺生,一下子就翻了过来,比人翻脸都快,狠狠地打了一耳光,不响亮,却很重,一会儿就肿了半边脸。我不信邪,还要试,那是冷不防,这次显然有了十二分的谨慎,还是没有逃脱挨打的命运,只不过这次没打在脸上,一"刀"砍在脖子上,火辣辣的。这时再看那扁担,翘起的"大拇指",变成"胃下垂",翻了个身,向上弯着的笑意,变成了向下弯的撇嘴,不屑里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很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记得在溢河小学上学时,学校有个重要会议,挑了三位同学进城买菜,我位列其中。工具是借来的,扁担加箩筐,肯定不合手,只能脚盆里洗澡——将(浆)就。菜是提前买好了的,我们只负责挑,每人接近50斤,记得有黄瓜、青椒、兰菜、豇豆、茄子和西红柿。那时是小路,号称30里,先上杨家台子,再走白家拐、蟒蛇吐箭、枞树梁、梧桐坝,过蔺河街,上漫坡,走黄龙溪、五里堰,过渡船口、四坪,到了河街,抬头就是北门坡了。

大夏天里,走到五里堰,见岚河里有鳖在石头上晒太阳,菜筐一放就下了河,鳖未捉到,洗了一个好澡。洗的时候浑身清爽痛快,上了岸就不是那回事了,皮肤火烧火燎,肚子饿得咕咕叫,腿脚越来越沉重,走不了好远就要放下来歇气。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偷吃一根黄瓜,并且守口如瓶。得谢这根黄瓜,要不然天黑也走不拢。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满头大汗地进了校门,校长收回眼巴巴的目光,赶紧到厨房端来一碗汤洋芋,外带一块火烧馍,这顿犒赏才叫过瘾,香了许多时日。

十四岁时,个头见长,力气也在长,小叔说我能挑重担了,就削了一根岩桑扁担,虽然没他的色泽好,也没有他的厚,翘的弧度也小许多,这也应该知足,因为挑起来的确来劲儿,不说健步如飞,也是行走自如,大步流星。那一次是给供销社运山货特产,挑了120斤。扁担得厚薄适当,承受的分量要恰到好处,分量够了,它自然心悦诚服,愿效犬马。还要操作得当,当弯下腰扁担上了肩,得使个猛劲,并适时站立起来,来它个出其不意,待扁担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上肩,那向上翘的两头也已被重担压了下来,它想要打人耳光也不可能了。这时,它会随着我的脚步,我的呼吸和节奏,在肩上一上一下地颠动着,跳跃着。在它向上晃悠的瞬间,沉重的担子好像会暂时离开皮肉几秒,能使肩膀在一重一轻之间有个歇息时间,实际上是在帮我转移视线,使巧力,用巧劲。也只有在这时,两头翘的扁担才被真正驯服,其好处才彻底显露出来。

时间一长,就会摸索出经验,为了让重负少在肩头耗时辰,担子越重我跑得越快,等小叔按部就班撵上来,我的汗差不多歇干了,当然,这得借助翘扁担帮忙。那时兴毛主席语录,我的亲人说的话,不敢说是语录,却上口,好记。小叔说:三步两打杵,慢得不如猪。婆说:力气是个怪,使了它还在。娘说:力气是压出来的,胆子是吓出来的。背装子背笼的伙伴羡慕的同时就"骂笑":一根扁担两头翘,中间夹个瞎胡闹。一根扁担两头闪,中间夹个气包卵。我就回敬一句:背上背个半人桩,找个媳妇龅牙腔。背上背个疙瘩坨,新姑娘进门大肚婆。

我们就这样在苦中作乐中慢慢长大,长劲,长见识。在笑骂声中成人,成熟,成家立业。现在有个新词叫"给力",总觉得是施舍,讨要,那是人家的,愿意给才行。还是出力好,有力出力,有劲攒劲。有过这样经历的人,不怕压力,耐力过人,内心里有苦也不诉,有委屈很少说,吃什么都香,从不叼嘴(挑食),倒头就睡,从不失眠。在人面前的形象很谦卑,很温驯,很阳光,逆来顺受,从不抱怨。当时觉得苦不堪言,过身了,也就过去了,如一阵风刮过,过去了,了无痕迹,近似于无。苦尽源头就不苦了,力气用尽再生劲头。不仅不心生抱怨,有时还莫明其妙地怀念,那些经历是我的财富,别人借不去,拿不走,也无法继承。尽管后来我改了行,拿起了笔杆,那也是一种力气活啊,脑力劳动也是力啊!不挑担不知分量重,不承担不晓压力大,只有从小挑过力的人,相信他一定会挑起生活重担,一定有责任担当,坚忍不拔,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