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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作者: 方英文2022/07/08抒情散文

父亲方周琰,1932年生人。教书一生,婚姻三次,活了不满六十岁。想起父亲,不胜沉哀。

父亲十八岁时,被包办了婚姻。持斋之家、仁义礼教,父亲没有办法。可是读了巴金的《家》后,他开始革起命来。当然不许,就躲进寺庙里。祖父带两个汉子将父亲揪回来,吊在楼梯档上,暴打一顿。伤养好后,父亲再次逃往寺庙,彻底削去头发。祖父是个名医,声望远近,却养出逆子,很是苦恼。他只得再去叫父亲,父亲说:离婚不出家,不离婚出家!祖父想要儿子,不想要和尚,于是同意父亲离了婚。

我二姑夫随王震部队解放新疆,就地成为军垦战士。可他不习惯新疆生活,回到陕南老家。那是旬阳大山区,由此的日子食不果腹,追悔莫及。父亲去看他们时,认识了二姑夫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我母亲。母亲出嫁时,二姑夫将他从新疆带回来的手提皮箱——老电影里的经典道具——送给母亲,聊作陪嫁。我会说话时,从没叫过二姑夫,只叫他大舅。两个高大的男人,互为对方的小舅子,索性互称哥。

我未满周岁时,父亲被调到距家二百里外去教书,学校位于两县交界的一个山垭上。那时没有公路,只能寒暑假回来。识文断字的母亲却是农民,整日被捆绑在生产队里,不能去探望丈夫。父亲学校的附近,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姑娘,性格温吞,一家人看上了父亲,有事没事请父亲去吃饭。于是父亲回来,再闹离婚。祖父祖母对于父亲彻底失望,只能痛骂再痛骂。母亲自尊心极强,标准女汉子,谁离了谁不能活啊!

离婚时父亲二十九岁、母亲二十六岁。“权当他死了!”祖父祖母对母亲说,“你永远是方家的媳妇,是英文的亲娘!”那是一个大家庭,父辈们或工作或上学,只有母亲一人在地里劳动。祖母特别心疼母亲,给母亲的饭总是单另,稠点,好点。其实吃素之家,也好不到哪去。慈祥的祖母一去世,大家庭随之分裂,我母子就单独过活了。那年我八岁。

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从祖父母的嘴里,总听说父亲“不是个东西”,“他回来就打断他腿”。母亲自然也不会好评父亲。祖母生病时,父亲回来过。我那时可能四岁,也许五岁,总之第一次看见父亲。他高个头,面庞白皙,只顾与别人说话,既没有抱我,也没有摸我。也许在我更小的时候,他抱过我摸过我,但我不能记得。我每每看见周围的孩子,在他们父亲的背上,将他们父亲的脑袋当做西瓜拍打着玩儿,或是两脚踢碰他们父亲的屁股,撒娇耍疯要去商店里买水果糖,而那父亲居然毫不生气、百般哄劝——这对我而言,真叫锥心难睹!到我十三岁上初中时,母亲找出离婚判决书,上面规定父亲每月给我三元五角抚养费。“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母亲说,“你大了,该去见见你老子了!”于是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很快回信让我去。

那是镇安县一个叫云镇的地方,因遗存唐代云盖寺而驰名。父亲被调到云镇筹建新校,继母与其所生的三女一儿,还在乡下。父亲临时住在公社院子,一间木板楼上的房子。我原以为一见面,肯定是冲他质问与发火。事实不是。他早就站在云镇街道汽车要停的地方,见我一下车就急步近前,双手伸过来——可是中途又缩回去了。父子间可以握手吗?可能他也不甚清楚。他缩回双手,摸着自个的脸颊,说:“英文来了,英文来了!”他微笑里带着羞怯,居然有一对隐隐的酒窝!

父亲让公社的机关灶给我上了一份伙食。我刻骨铭心地感觉,当干部真是吃得好,还住凉房子;而农民的光景,那实在是太苦了。他给我五块钱,要我到商店里看上什么就买什么。又带我到缝纫铺丈量尺寸,然后扯了蓝咔叽布料,为我做了一套学生装。这是我第一次穿制服,过去全是母亲的针线缝就的。穿着三个口袋的新衣裳,父亲带我转悠街道。不时有人问他:“方老师,这个帅小伙是谁家的啊?”他说:“我,我的儿子,叫英文嘛!”对方一脸吃惊。很显然,父亲没有传扬过他还有我这么大个儿子。他得意地介绍完后,习惯性吭吭两声。他说话有点结巴,且有轻微鼻窦炎。

晚上父子同榻,说话到半夜。全说的时政大事。几次想问他何以离婚?终于没有。为了让儿子睡得宽松,他几乎小半个身子悬在床外的空中。我要他往里睡,他说没事。他也许害怕,也许惭愧接触他儿子的身体。身边的父亲,与祖父母评价的父亲,与母亲描述的父亲,完全不一样!他瘦高文弱,双眼炯炯有神。母亲赏我以个头与性格,父亲赐我以面相。我感恩我的父母。

后来给父亲写信要钱,母亲阻拦了:“他一大家子人,哪有钱给你!”我上高中时,父亲重病大出血了。母亲让我跟着叔父,连夜步行一百二十里山路赶到县医院。为父亲抽血300C,回来后以为母亲要抱怨,但是母亲夸我做得对,说老子得病了儿子不抽血谁抽血!

关于父亲,我在《出山》一文里有所记述,此文算是补充。母亲很少说父亲,偶尔提及,无非是嘲讽父亲臭讲究,假干净。父亲去世二十多年后,母亲在去世前夕,忽然一板一眼地评价父亲:“你伯——我兄妹皆如此称父亲——是个优秀的人。”夕阳笑意里,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