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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饭背后的真实

作者: 杜妮娜2022/06/26散文随笔

大年初二,我带着孩子去给外婆拜年。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我不用回老家看外婆了,而是去城市另一端的表弟家。外婆有五个儿女,儿女又有了儿女、孙子孙女。但四世同堂并没有让外婆家变得更加热闹,反倒是让各个小家变得愈发独立。八年前,外公去世后,外婆一直独居在老宅,平时大姨、母亲及舅舅们得空会去看望她,给她买吃的和生活用品、换洗被褥什么的,她自己煮一日三餐。

从去年开始,一向好强、不愿麻烦子女的外婆说她实在照顾不了自己了,主动开口说要跟二舅一家一起生活。二舅家有两个儿子,表哥刚生了二胎,表弟上幼儿园的孩子也需要人接送,二舅和二舅妈来到城里给他们带孩子,一时半会没法回老家。万般无奈下,外婆跟着二舅迁徙到城里的表弟家。

到表弟家已是中午时分,推开门我看见沙发上坐着大姨家大表哥一家三口、小表弟两口子,大舅大舅妈及表姐、二表哥一家,小舅一家三口,再加上二舅妈一大家子及我们,不大的屋子显得格外热闹。外婆并没有呆在客厅等待晚辈给她拜年,几天前,她的眩晕症复发,频繁的呕吐导致她胃口极差,连输几天液精神状态不佳,于是在小书房卧床静养。我放下礼品,拉着孩子进书房,她穿着一件大红棉袄靠在床头半寐,见我进来,挣扎着起身,满面笑容招呼我。我拉着她的手,夸句“老太太气色不错啊”,她乐呵呵地连说几遍“好,好得很。”看见躲在我身后的孩子,抖抖索索地从夹袄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重孙手里。孩子还小,拿了红包被我逼着说一句“太婆过年好”就转身跑掉了。外婆看着他的身影傻笑,小孩子的天真,生机勃勃,任谁都会被感染,觉得愉悦。

跟外婆聊了几句家常后,二舅妈招呼吃饭了,外婆说她不想吃,我劝她今天的团圆饭一定要吃的,哪怕只吃两口菜也行,她笑了笑,同意了。两大桌子人,她坐在正中央。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各自寒暄聊天或者照顾孩子,她听力不好,也插不上话,在表姐的照料下抖抖索索地夹食物默默地吃着,并没有吃几口,很多肉和菜她已消化不了。我看着她,回想小时候的大年初二,外公还在世,外婆的儿女孙辈每年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在这一天给他们拜年。外公忙着招呼姨夫舅妈们喝茶吃瓜子花生,外婆则喜滋滋地拿出她年前就蒸好的红豆包,我们这些孩子一拥而上瞬间抢光,红豆包真甜真好吃啊。那时,不光我,所有人都贪恋那一天的温度,那种和煦的来自亲情的温暖,每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时光流逝,我们长大成人了,父母们也渐渐上了年纪。现在,只剩下了八十多岁的外婆。她的存在是有仪式感和象征意义的,意味着一个大家庭的完整和兴旺。家有老人是一宝,震得住家财风水。大家看她端坐正堂,心中便是安定的。她也知道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整顿饭始终笑吟吟地,偶尔招呼孩子们别贪玩好好吃饭。

吃完饭,大表哥提议在楼下花园拍个全家福,外婆却撑不住了,她脱下棉袄,被我和舅舅扶上床,恢复了一贯的卧床状态。其他人都下楼拍照去了,我想和外婆多呆一会儿,端了小板凳坐在床前。小书房光线很暗,屋子里充斥着一股中药和被褥汗腺混杂的味道。不足10平米的房间里塞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柜,柜子上摆着一些药盒,还有一把椅子。她手边唯一的物件是一只旧茶杯、一部老人手机、一个充电器。

外婆躺下后,花了五分钟在床上蠕动着调整姿势,一丝不苟的银发在枕头上蹭得散乱。我替她将头发重新缕到耳后。她的手伸在床边,向我晃动。我握住她的手。我发现人上了年纪,非常喜欢拉手。耳背了视线也混浊了,也许只有这种最直接的肢体接触,才能让他们切实感觉到对方的存在。然后她就一直拉着我的手和我聊天。我要很大声,她才能听清我说的话。“工作忙吧? 娃小,正是累的时候,你要多注意身体。”外婆说得我好生羞愧,明明我年富力强。我掏出提前包好的大红包,放在外婆手里说,“这是我孝敬您的。”“你挣钱不容易,不用给我,我花不了了。我的儿孙都孝顺啊,可我为什么要活这么大岁数啊,拖累你们!”说着说着,外婆居然哭了。从她耷拉着的眼角,涌出一滴眼泪,流淌过满是沟壑的面颊。“你大姨好端端的咋突然得了癌呀,化疗很疼吧?我不中用了,只能干着急。”“你妈妈腿疼得不得了,还要照顾一家老小,很累的。”“你舅舅身体也不好,老了老了还要照看几个孙子,真是劳碌命啊!”外婆的嘴痛苦地一撇一撇,浑浊的眼睛却干涩地再流不出眼泪。她孤独地躺在小床上的每一刻,心里满是牵挂和忧伤。却谁也不能拯救,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越多子女,越多牵挂。越多爱,越多放不下。

我从包里拿出亲手做的枣糕,说外婆我喂你吃吧。她颤颤巍巍地张开没有牙的嘴,我掰了一小块送进她口中,她吧嗒着嘴说“真甜,妮儿孝顺”。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364天在自己年轻的世界里过着浓墨重彩的生活。在繁忙的生活中,有太多地方需要花时间了:有工作,有朋友,有孩子,有旅游兴趣爱好,却唯独没有故乡的老人。而在平行的时光里,我的长辈,却在不足10平米的房间里望着天花板数着剩余的日子。“是我不孝。”我不知是说给外婆,还是说给自己。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害怕,害怕面对衰老,我希望陪在身边的一直是那个神采奕奕、利索能干、给我做各种好吃的,把我宠上天的小老太太,而不是眼前这个如同干瘪的花一样丧失生气的孤独苍老的躯体。那种亲人加快速度离去的恐惧笼罩着我,追赶着我,我在努力远离没有勇气承担、无能为力的灰暗,却不肯称之为逃避。

人活一世,谁不希望每日都是繁花似锦。每一次当身边有人衰老,我们都像在排演自己的衰老。每年的团圆饭,是终于盼来的团聚,亦是又将面对的分离。我们在各自的生命中度过不同的阶段,曾经有过亲密的交集,但终将渐行渐远,最终生死相隔。

我知道我离开这个房间后,又会回到我熟悉的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我身后的外婆,又将长久地困在这满是中药和被褥汗腺混合味道的房间里,看着天花板,等待下一次儿孙的光顾。我能够料想到,终有一日,我也将成为儿孙勉强光顾的清冷之人。到那一日,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