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树下

他喜欢树。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黄河滩区的村庄里，杨树、柳树是乡村和田野的主角。一次，他帮父亲到公社粮管所交公粮，看到仓库门前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挂满了一簇簇粉红色的针形花瓣，在微风吹拂下散发出阵阵清香。他很是好奇，父亲告诉他：“这是芙蓉树。”

从此以后，美好的芙蓉树印象深深刻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背着父母，托县城里的亲戚捎来了一棵芙蓉树幼苗，栽在了后院。后院里栽满了他喜欢的树苗，他唯有对芙蓉树钟爱有加，经常浇水施肥，芙蓉树长得枝繁叶茂，很是惹人喜爱。

在芙蓉树第一次开花的那一年，也就是1976年，他要报名参军，实现他从小渴望当一名解放军的理想。家族里有人反对，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等等。他没有丝毫犹豫。看到孩子心意已决，娘抚慰道：“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家里有你三个哥哥，不要牵挂我和你爹。”

17岁的他登上了南去的列车。离开家之前，他专门围着那棵芙蓉树挖了一圈沟，跑到黄河大堤上，向打鱼人家要了一筐臭鱼烂虾埋在了下面，嘱咐他的大侄子不要忘了浇水、剪枝。

几年过去了，芙蓉树在家里人照料下，在肥沃的土地上一天天长大，每到开花季节清香四溢，成了村里一道景色。

一天，年迈的爹娘在树下乘凉，乡村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老人不识字，让大侄子打开书信念念啥内容。大侄子高兴得蹦起来对爷爷奶奶说道：“我四叔提干了！”对于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来讲，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忍耐不住兴奋的老人，叫来了亲戚朋友，在院中摆了三桌宴席，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那天，老人喝醉了。

他提干的消息飞快地传播到了四邻八村，人们在竖起大拇指夸赞的同时，说媒提亲者络绎不绝。老人征得他同意后，选中了一位姑娘，并把照片寄到了部队，要他回来相亲，把婚事确定下来。

为了儿子能尽快结婚成家，老人张罗着凑钱盖了三间新瓦房，并把他亲手栽下的那棵芙蓉树移栽到大门前面。那里阳光更充足，芙蓉树绿阴如盖。

谁知，当年轻人要请探亲假时，部队突然执行紧急任务。两个年轻人之间只能书信来往，相约任务完成后回家定亲。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黄河岸边依然站着一位眺望远方的姑娘。

后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他所在的部队开赴前线，回家相亲的事自然就又推迟了。为了表达诚意，他在信上说：“等自卫反击战胜利后，就回家结婚。”

此后，爹娘身边多了一台昼夜响声不停的收音机，挂念儿子的老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方的消息。

一个月后，战争告一段落。老人天天盼望着邮递员能叩响他们的家门，能送来一封儿子平安的书信，能送来儿子回家的电报。

等啊等，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信息，老人的期盼化作担忧和不安。

一天，县武装部和公社的领导陪着两名军队干部来到家中，握着老人的手，沉痛地告诉他们：你们有一个伟大的儿子，为了掩护战友，他牺牲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烈士的名字叫王茂才，河南省长垣县人。在攻打凉山的战斗中，他带领尖刀排，冲到了敌人碉堡下，为掩护战士英勇献身，时年22岁。

老人手捧着“革命烈士通知书”，拿着550元抚恤金，久久无言。

我们无法猜想，当烈士跨出战壕，冲向敌人碉堡，在生命最后一刻，是否想到了遥远北方的故乡，想到了白发苍苍的爹娘，想到了未曾谋面的恋人，想到了他亲手栽下的芙蓉树？

时光流逝，烈士的英魂已在祖国的西南边陲沉睡了数十年。家乡的小村庄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日渐富裕。所有的伤痛记忆看似渐渐褪去。

后来，烈士的父亲因病去世。那一年，烈士的母亲已90岁高龄，后来，老人家又得了半身不遂，但是，她每天都要子孙们用轮椅把她推到芙蓉树下，坐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突然有一天下午，老人把大孙子叫到面前说道：“你四叔已经牺牲多年了，我这几天经常梦到他，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你去看看他吧！”

烈士的侄子第二天就乘高铁来到了云南，转乘长途汽车，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颠簸了8个多小时，抵达河口县，又坐出租车走了5个多小时，才找到墓地。

抬眼望去，巍峨的大山峰峦叠嶂，绵延不断。一条河流在大山的前面缓缓东去，山坡上密密麻麻竖立着数百个烈士的墓碑，寂静的群山，翠绿的树林在默默地护卫着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

烈士的侄子在墓群中一个个寻找，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也帮他提着从家乡带来的烈士生前喜欢吃的炸麻花，两个人上下左右寻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了烈士的灵位。烈士的侄子双膝下跪，泪流满面。离开墓地时，他用红布包了一捧红土放到皮箱中。

烈士的母亲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捎回家乡的那捧红土，一半随老人葬在墓中，一半埋在了芙蓉树下。

春天又来了，那棵芙蓉树越发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