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好句子
倚栏轩 > 散文精选 > 经典散文 > 正文

打井子

作者: 刘锦佃2020/10/24经典散文

南梁子,一溜的糠砂梁。

糠砂梁的深处,我和父亲正在打井子。

井子已打到半截,抬头,我能看见湛蓝的天空;低头,我却难以看穿地层,无从看透我要凿挖到的层面。

一把锤头,一把凿子,一把洋镐,一张短柄的铁锨,一个破衣服折叠绑缚的蒲团,是我们和糠砂梁对话的工具。

如果不是如此贴近糠砂梁,你断然不会想到,此生竟会和冰冷潮湿的砂砾纠缠在地层深处。

井子里很是清凉,糠砂梁间透出的湿气,隔着蒲团,也能氤氲浸透我干瘦的屁股。炎炎夏日, 端坐在井子底上,你丝毫不会感觉到井子上边裹缠着的暑气。

父亲需要一口七八米深的井子。父亲将井子的位置,选在南梁子的糠砂梁上。父亲在南梁子山头上转了一圈,最后在光叔的一块地瓜地边上停下来,吸一口纸烟,喷一串烟雾,指着一堆桲椤墩说,就在那里,咱的井子就在那里。话语里,他仿佛早已看见宽大的桲椤叶下边隐藏着他的井子。

那是我二十三岁的一个假期,我整个的假期就那样交付于了一口井子。人总是无法预料时光粘附在哪里,我原本有很多种盘算,但当我凿完最后一凿子的糠砂,我才突然发现,我二十多天的时光都掩埋搁置在了一口井子里。

你不一定知道这种井子。砂层之下,直直地挖下去,再打几个拐洞,那些拐洞能站立起人来。父亲需要用井子来存储他的生姜和地瓜。每年需要储存的生姜地瓜不是很多,但总得有个地方搁放,就像得有张床搁放我们的身体。父亲把生姜和地瓜用小推车推到山脚,或担挑或肩扛,运到井子边上,再用井绳一筐筐缓缓地送下。井子会收纳父亲母亲一年的收成,井子把父亲母亲的生姜地瓜蓄藏在地层深处,他们的希望,会在山谷的穷冬烈风里恒温如春。

村庄里,我们靠许多外在的事物存活,我们只需要稍微改变一下那些事物存在的形式,一切便会合理地安置。挖一口井子,我们只是改变着地面到砂层的距离,却能留住一块最为平常的地瓜,盘活山中的日子。

山坡上产出了生姜和地瓜,山坡自给它们一口井子存放。你得相信上苍的安排,上天有好生之德, 大地有载物之厚,在地瓜和井子面前,由不得你不信。天寒地冻的日子,我和父亲从井子里拿出一筐地瓜,我分明能触摸出地瓜身上的温度,飞舞的雪花落到地瓜上也是转瞬不见。

我挖一口井子,为了在寒冬里吃一块地瓜,我毫无怨言地蜷缩在砂层里,我像一只穿山甲,又像土行孙,我在南梁子的腹地里一点点地凿挖着属于我的青春时光。

我圪蹴在井子底上,我像一块地瓜待在糠砂层的深处。在生姜和地瓜出土之前,我和父亲得挖出一口像样的井子。

我想象着一块地瓜在井子里静默的样子,在漆黑的砂层下,一块地瓜在等待。地瓜不知道井子外边寒风萧萧,它们更不知道自己所置身的世界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变幻。

我端坐在井子里,外界的一切和我没有关系,我想也没用,谁也不会想到,我正依着无比虔诚的心,躲在偏远村庄的地层里打一口井子。不论我过去的日子如何意气风发,在糠砂压顶的空间里,我不过就是一个开山的愚公,我穿着我的破衣服,溅起的沙粒沾满了我的头发,扬起的粉尘蒙盖了我的脸膛。打井子,和身份没有多大关系,在砂砾面前,我们和打洞的蚂蚁,爬行的蝼蛄,没有多大区别。

我扬起镐头,用力一刨,就在我呐喊的瞬间,一股砂砾崩进我的嘴里,几乎堵住了我的嗓门,舌头上,瞬间就是面嘟嘟的沉重。我用水反复冲洗我的口腔,吃饭的时候还是牙碜得咬不动煎饼。

那些年月,我还读不懂日子,我也未曾真正见识过村庄以外的世界。我年轻的心还跑不出一口井子的内涵,我蹲坐在井子底上,我抱着沉重的洋镐头,那似乎是我青春的全部。

我依然能想象得出我当时的样子,井子底上,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井子上边飞过的鸟儿,井子口边爬过的蜥蜴,都不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没人看见我挥汗如雨,更没有人听见我挥动洋镐头时的喊声。洋镐头在糠砂壁上快速地刨出惨白的印痕,那些印痕又快速地复制成一遭不规则的图案,那些图案就那么一点点地,不停地下移。

坚硬的砂砾层,我得用凿子往深里挖。凿子比洋镐头好用,挨排着用凿子打过,用镐头刨起,再用铁锨装进编织袋里,让等在井子口上的父亲提上去。

井绳垂在一边,我轻轻地拉触,父亲便立马感觉到。只需要上下几个来回,父亲就将我凿出的砂砾提出井子。然后他会静静地坐在井子口边的桲椤墩旁抽烟。编织袋上下的间隙里,会带下一股烟味。

我和父亲轮流着下去凿挖,两个小时一次轮换。我岔开腿,双脚使劲儿蹬着井子壁上凿出的龛,待双腿交替着下到井底,或是攀上井沿,腿脚都是隐隐酸麻。井子慢慢地加深,上下井子的时候,我几乎不敢往下看,会有一种眩晕。那是我自己凿出的高度,我依然感觉到一种无底的恐惧。

父亲在井子里掏挖,我坐在井口旁边的石英石上。山脚下正东的方位,是那个叫岔峪的村落,一桥之隔,就是我的潘家沟。

两个村庄很安静,村庄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正在西山梁子上挖一口井子。我清晰地看见,村人在公路小巷间穿梭,却不会有人看见我在井子底上的默默劳作。大家都在过各自的日子,如同我身旁山马扎菜花上趴伏的铜壳郎,都在各自吮吸着花粉。

坐在井口边上,我会想很多事。我想的很多事不着边际。

落雨的日子,父亲在井子口边上支起四根槐木,搭上顶棚,盖上一些爆仗草和槲叶。我坐在凉棚下看雨,井筒子里传来父亲刨动砂层嚓嚓的声响。父亲一晃动井绳,我便伏身提上一袋袋的砂砾。我一截截地挪动井绳,我的手掌攥得生疼。我把那些砂砾倾倒在不远的地堰边上,那些砂砾斜斜地淌下去,像极了庞大的蚂蚁窝。

日子总得有些线索连缀,拿不开。井子就是那段日子的线索,我的坐立行走,都在一口井子之间。

我慢慢地适应了那种日子,我几乎忘记了我本来的工作。我偶尔换上工作装去出席一个会议,镜子里的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人其实都会放下从前,我的双手,不论拿凿子或拿粉笔,攥着的都是生活的真实。

一个人憋屈在井子里,不用和谁说话。我只是和砂砾私语,冰凉的砂砾,狭小的空间,并没有让我感到无聊和烦闷,反而带给我一种别样的充实。不是达摩面壁,不是高僧坐禅,置身井下,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修行。静寂里,你才真正明白,原来有很多的人可以不去见,有很多人的话可以不去听。划过井口的鸟声,爬虫跌落进井子里的声响,都是天籁蛩音;还有砂砾块从井子壁上断裂开来的声响,沉闷却清脆。

当我面对光光的糠砂层,我不是读懂了那些冰冷的砂砾,我是渐渐读懂了自己。原来我能干许多事情,我能扮演许多的角色,我能站立在讲台上谈古论今,也能静默在幽深的井底砥砺自我。多年以后,我能够在孤寂的偏远村落安身立命,孑立于孤灯清影,我应该是得益于井子底上的一段修行。

人,打一口井子,能把自己打通。

我的父亲,在他的有生之年里,想必早已经打通了自己。细细想来,他做许多事情,都是不急不躁,从容沉着。他依着凿一口井子的耐心,步量着一个农人的日月。他开一座山,他整一块地,他等待一棵板栗树结果,他不用和谁说话,他只是慢慢腾腾地等待岁月开出花来。

二十三岁的那年夏天,当我最后一次从井子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沙土,我感觉自己瞬间成长了许多。我身上浸透了最为厚重的地气,我的脑海里嵌下了铁锤击打凿子的旋律。凿子掀开砂层的脆响,坐在井底遐想的情形,我再也摆脱不掉。

南梁子,我和父亲打一口井子。父亲的壮年,我的青年,我们各自分割了一块,放在了南沟子的糠砂梁上。

井子只使用过几次,父亲去世以后,那口井子便彻底废弃。我除了偶尔和父亲去拿过一次地瓜,此后的二十多年,我竟再也没有靠近井沿。

我们为之努力过的很多的东西,原来都可能会丢弃。

关于南梁子,关于一口井子,故事只会留给记忆。

激励的句子 短故事 相爱的句子 感人的句子 伤心的句子 朋友圈签名 搞笑语录 励志的话 好词好句 伤感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