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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人间的星星

作者: 刘玉林2019/12/25经典散文

那两间教室黑黢黢的。在冬天,因为缺少玻璃,需要把北面两眼窗户用砖头堵起来,这样北风就不会吹进来。朝阳的那扇窗不这样,塑料布钉在上边,横七竖八的木条压了,但塑料纸还是经常鼓起来,窸窸窣窣,像老师和家长们喋喋不休的唠叨。

我们轮流做值日生。一些煤屑被那位老师掺了红泥和成黑黑的泥巴,摊成炭饼晒在校园里,他再用铁锨在上面画出“田字格”或“九宫格”,晒干后一块块从地上揭起来,摞在教室的墙根下,像一本本晦涩而陈旧的老书让人难以理解。

做值日生的我们每天要早起来到教室,在砖头垒成的炉膛里填上柴草点燃,把那些炭饼一块块掰碎放进去,黄色的烟雾开始飘出,小教室里烟雾弥漫,把门打开,让烟雾散尽,这时候小炉膛内的煤饼燃烧出了通红的火,东天也被朝霞点燃了。

一条街像扁担,一头挑着小学校,一头挑着村子里我们的家。我们背了书包三三两两往小学校跑,跑进校园,那口钟也像破锣一样响起了,其实挂在教室前大柳树上的那只铁疙瘩并非一口钟,而是某台机器上拆下来的旧缸套,早已是锈迹斑斑,我们的老师每天都会敲响,声音像锅底被石头击碎的尖刻与凄厉。

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位老师就在这所小学校了。他既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的长辈。我的同学小伙伴当中有人喊他爷爷,有人喊他伯伯或老叔。这就跟我的小学同学当中很多人是我的姑姑或叔叔一样。他对我们很凶,如果钟声响起谁还没有走进教室,就会被他罚站在教室门口,书包挂在脖子上,鼻涕拖的老长,活像一名示众的犯人。七岁八岁讨狗嫌的年纪,他管教我们的方式有很多,揪耳朵,踢屁股,教鞭或鞋底结结实实落在我们的脊梁上,最神奇的一点是,看见我们在课堂上不老实,他手指一弹,一截粉笔头就会飞过来正中你的眉心,生疼生疼。我们很怕他,有一次他让我们排成队,他拿了手推子挨个给我们剃头,有人抓了一把尘土扬在他脸上然后跑远了。

关于学习的理由,他与我们的家长已经说了无数遍。在我们的前方,他早已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天堂,似乎是,我们只有听他的,就会荡起双桨走到放电影的那块白布里。我们有各种理由怕他,也有各种理由恨他,譬如晚自习。

在冬天,天黑的特别早,吃罢晚饭,一肚子的地瓜粥似乎在腹腔内摇晃出了波浪。在家长的催促下我们不情愿地背起书包,端起小油灯向小学校走去。

我们人手一只小油灯,因为那时电灯泡还像月亮一样太过遥远。我们是那样痛恨晚自习,尤其是在邻村放电影的日子里,这更是一种煎熬。我们端着小油灯走进校园的时候,教室往往锁着门。老师还没来。我们就把小油灯放在校园里的乒乓球台上,那个用砖头砌起的乒乓球台只是一块水泥台面,下边是一个鸡窝,我们的校长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她经常把脑袋扎进鸡窝,兴冲冲从里边掏出几个鸡蛋,头发上还粘了不少鸡毛。

因为有晚自习,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高玉宝,而那位老师就像周扒皮。于是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胖大头,我们向来认为他是我们当中最有本事的,就像他的爹一样,他爹在生产队的场院里,一刀就捅开老母猪的脖子,让鲜血哗哗淌进一只大铝盆当中,热气腾腾地冒着血泡。这家伙比我们更痛恨晚自习,为了逃避晚自习他竟然向老师请病假,说自己病了,因为拉出的屎变成了黑色的。老师气不打一出来,说那是生产队里的猪血你们家吃的太多了……

在我们的眼神会意下,胖大头找了几根小柴棍塞进了教室门上的锁眼里,这事他干得轻车熟路,神不知鬼不觉。我们向他保证,这一次再也不会把他供出来,或许老师打不开铁锁,就会把我们统统轰回家里的热炕头上。

该上课了,老师又敲响了树上的那只铁疙瘩。但他的钥匙死活插不进锁眼,于是他回头冲我们咆哮起来,吼声把树上的许多鸟儿都惊飞了——告诉我谁干的,我让他少写一遍作业!那天我们确实没把胖大头供出来,但我们的目光却都投向了他,于是一通踢在胖大头的屁股上开了花,他的哭声一会像常香玉的唱,一会又像火车汽笛,一会又像一只破风箱断断续续……

那只被柴棍堵了无数遍的铁锁终于让老师连门鼻子一块撬下来扔进了雪窝里,我们蜂拥进了教室,把一盏盏小油灯点起来……

那些小油灯多是老师用墨水瓶给我们制成的,他用剪刀在罐头盖的薄铁皮上剪来剪去,盖在墨水瓶上,插上棉絮,一盏小油灯就制成了。只是那年月煤油需要供应,并不是家家都有,所以许多人的小油灯里多是生产队柴油机里的柴油,烟特别大。

小油灯一盏盏点起来,教室里跳动起了许多豆粒大的光亮,像许多萤火虫停在了枝头,又像天上许多星星落了下来,小油灯把我们的的影子投在了墙上,像山峦一样重叠起伏,那上边许多白灰正脱落出世界地图的样子,有的也像中国地图的形状,那些图案诡异而荒诞,在我们的心目中,外面的世界无非是这个样子。

我们的梦想被一盏盏小油灯点燃了。我们忽然觉得一些东西不再虚无缥缈,在煤油与柴油的燃烧中,烟雾在缭绕,一种工业化的味道在教室里蔓延,仿佛是大城市一座巨大的工业车间在向我们招手。小油灯正在引诱我们走出农村这片天地,让我们踏进工厂变成工人师傅,不会再像我们的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许多小脸蛋在小油灯的映射下可爱了许多,都泛起蜡一样的光来。在冬天,许多小脸蛋上布满了皴裂与雀斑,稚气里却是漾起了梦境里的光晕,许多眼神在黑暗中却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让人无法忘怀……

我们的老师端坐在讲台上,他的背后是黑板,上面爬满了他的字迹,烟雾缭绕中,穿了深色的衣服让他的身影是那样不清晰,他不时站起身往小土炉中填着炭饼,在课桌间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夜色越来越深,一片小油灯的灯光里我们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似乎看到城市中的万家灯火和奔跑的汽车灯在交织着光芒。我们走进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天堂。

我们无法得知我们的老师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知道他老人家一个月的工资只有5块钱,而生产队在没钱给他的时候会给他一棵树当酬劳,好在会有口粮供给他。他是位老三届的高中生,他本来是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走进大城市,但他还是回到了农村,梦想在他身上熄灭了,但他用许多小油灯又把它点燃了,穿行在一片小油灯的闪烁之间,他是否会感觉走进了一片庄稼地?那一盏盏闪烁的灯火和一只只小脑壳,不就是一季季的庄稼吗?

其实他的梦想也没有完全熄灭,他一直在等,在等一个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的名额,虽然那种梦想看起来像一盏小油灯的火苗一样微弱和飘摇不定。

那晚晚自习后打开教室的门我们惊呆了,门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大把大把的雪花在雪地上都落出了声响,我们一脸的迟疑,胖大头看了看脚上的新棉鞋,果断的脱下揣进怀中,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着踩出一串脚窝……

在多年之后我们的老师依然记得这个场景,许多日子的艰辛被他付之呵呵一笑。这时我和许多同学一样,似乎都忘了他曾经是我们的老师,他只是我们的长辈。毕竟他只是小学老师,注定只看得见播种,却得不到收获。

那所小学校没等到毕业我们就离开了,老师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还有学生,但他一直在留守,那些被他踩踏了多少次的讲台被他一遍遍用砖头又垒起来,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被他钉了又钉。他只是一位民办教师,更像是一位摆渡人,他把许多人送到对岸,自己再在原地静静地等新的客人,他等待的还有一缕黎明前的曙光……

但小学校最后还是被砍掉了,那一刻他连民办教师都不是了,他像一位战士失去了最后的阵地。那天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了很久,那些桌椅板凳上灰尘已是老厚,像是他的发际之间擦不尽的苍白与晦暗,黑板上还残存着许久前他写下的字迹。他老迈的身影披了一件破棉袄蹒跚着向门外走去,最后一把链子锁把校门口的铁栅栏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他所有的期待与大半生的年华都被锁在了记忆里……

小学校最终不存在了,被拆的无影无踪,在人生的暮年旧址上一座小广场悄然而立,一座现代化的篮球场建了起来,灯光一开像无数个太阳耀的他眼睛生疼。他大半生的足迹已经无处寻找,但是放眼一个村庄,几代人当中已经找不出几个人不是他的学生,他又有一丝欣慰。

他还是等到了一纸转正的批文,他终于由“民办”变成了“公办”。正式享受了国家的退休待遇,工资由百余元变成了上千元,但他却没那么喜悦,没事时依然孤独地在小广场上逡巡……

我的老师今年已经离世,在古稀之年癌细胞在他的体内扩散了。在他的弥留之际,许多人围在他面前泣不成声,但老头脸上却充满笑意,那些人不明白他的手总是在空中乱划,嘴里还不停的喊着:“灯。灯……”

我听说后立即明白了,他一定感觉自己又站在了黑板前,他又闻到粉笔屑飘入鼻腔的味道,身后一片小油灯的灯火在闪烁,如同天上坠落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