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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日子

作者: 余岚2020/04/18优美散文

山村的日子实在平常,天晴,落雨,起风,降霜,落雪,周而复始,平淡无奇,但却是岁月最朴实最耐看的本色……

山村的风,是一个温婉的女子,环佩铿然从山麓迤逦走来。你的心就在她环佩的铿然里,嘶嘶然化作了一池泛波的春水。

春天,风把村前村后一树树的花吹开了,红的桃花,白的梨花杏花桔子花……后来,所有的花又在风里落下来,落到屋顶上,落到地上,也落到过路村人的发上、衣上。整个春天,山村就沉醉在梦似的飞花里。

夏天,风又把村前村后的树吹绿了。蓝天下,所有的绿在风里沙沙地响着。夏日的山村是寂静的,人们似乎都藏起来了,整个山村静悄悄地看不到人,只有三两只鸡在村前的草窠里专心致志地刨食。

村前碧绿的稻田和村后山坡上的麦地,在风里一浪一浪地推送出去,直到天际。远远看去,蓝天底下,那些风中的稻田和麦地,像鼓荡的大幕布。

……

有风的日子,我坐在老院里。

老院实在老,都不知道是祖上哪辈人留下的。撑梁的柱子黑了,屋瓦上长着一尺来深的草。很少有人来老院。老院静极了。只有燕子在梁上呢喃,蜘蛛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结网。透过天井,是一方小小的天,有时从那里游过一两朵云。屋瓦上的野草在风里摇着。

老院左边有一个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大脚奶奶。

大脚奶奶六七十岁了,身材高大,而且极胖,坐下去,像一座小山,眼睛也胖得眯成了一条缝。她的脸也终年红扑扑的。但她的身体却并不好,从她和母亲的谈话里,我知道她得了一种叫水肿的病,当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水肿病,于我而言,它是那么陌生而遥远。

因为生病,大脚奶奶常年就躺在老房子里,很少出门,门前都长起草来了,屋后的草更是丈把高了,老房子看着就像久无人住似的。母亲闲下来时,会去老房子里看她。

有时身体好些的时候,大脚奶奶会来老院。但这点路,她已走得气喘吁吁了。她和母亲坐在屋后的葡萄架下说话,这说的多半是她的病。

“这回瘦了些了。”

“是啊!前两日,老谭医生过来,给我放了一桶水。”大脚奶奶说这话时,脸上很平静,像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

头上,葡萄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鼓翅欲飞似的。

老房子过去是老顺家的院子。老顺是三十多年前逃荒到村里来的,二奶奶看他人老实,又肯下力气做活,就给女儿老开招了上门女婿,从此老顺就在村里住下了。当然那时他们还不叫老顺老开,但现在却都已经老了。

老顺家的院子总是空寂寂的,因为他们总是悄无声息的,平日里连院子也不常出来。我因为日日坐着,有时便会看到老开背回一捆柴禾。柴禾扔在院子里,我就看到老开散乱的头发,头发上沾着柴屑。或者在人们都歇晌的午后,他们才从地里回来,才在院子里升起炊烟,开始做午饭。老顺蹲在灶前烧火,老开则挥着铁铲在锅里“当当当”地炒菜。他们很少说话,寂寂的院子里,只有“当当当”铁铲炒菜的声音、柴禾燃烧时的哔剥声以及梁上燕子的啁啾。

午后的风,把他们“当当当”炒菜的声音以及那些灰白的炊烟一起送到老院里来。我闻到柴草燃烧时的气味,还有蒜和辣子呛鼻的气味。

老院右边有一个荒园,荒园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草。荒园过去是三奶奶的院子。

三奶奶是常来老院的。

三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得差不多了。不过精神很好,脸上总笑着。

三奶奶靠在老院的柱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话。

她说老光棍秋田叔昨天又挑着铺盖(棉被)回来了,不晓得这回又是在哪里倒插门,人家又不要了。说严家湾的大驼子把他的师傅算命瞎子带到沟里去了,因为他给算命瞎子带了一天的路,问算命瞎子买一个馒头吃算命瞎子也不肯。说钟家湾的冇手今早又在河里炸了一篓子鱼,有手掌大的鲤鱼,斤多重的草鱼,寸多长的柳条鱼,还有太阳鱼,河边干活的好多人都扔了锄头去买他的鱼了……

为什么叫冇手呢?我问。

那是很多年前,也是炸鱼,他丢炸雷的时候没有丢好,就把自己的手炸掉了。三奶奶说。

三奶奶声音响亮,像一粒一粒蹦跳的铜豌豆,在老院里四处撞着,随即也就消失在风里了。老院又重归于寂静。

五月的风轻轻地吹着,吹起她银白的头发,吹起梁上燕子的新羽。屋瓦上、荒园里的野草,也都轻轻地摇曳起来。

夏天的夜晚,山村是充满生气的。人们从屋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地坐到场子上来纳凉。

头顶星斗满天,青蛙在草里,池塘里,田里叫着。池塘里荷花、水葫芦花正开着。池塘过去,是一片狭长的丝瓜地,丝瓜花也正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地开放。萤火虫在丝瓜地里、在塘坝上忽闪忽闪地飞着。再后,就是黑黢黢的望不到边的稻田了。

人们摇着蒲扇,漫无边际地说着话。说禾麻菽麦,说家长里短,说去过的地方……那些随兴所至的聊天,像山野里一蓬蓬生长开去的草,朴实可喜。

风来了,场子边上的竹子窸窸窣窣地响起来,恍惚缥缈,宛如唢喇涉远而来。随风而来的,还有荷花和水葫芦花的清香。

那是一个温柔的良夜。

……

那些南来的风,从此,就在我的记忆里温柔地吹着了。

山村的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是烟雨蒙蒙的雨天。

老屋的檐下,老顺和秋田叔坐着剪红薯藤。现在是插红薯藤的时候了。箢箕里那些从地里割来的红薯藤湿漉漉地滴着水。雨在檐外飘着。春天的雨总没完没了,淅淅沥沥淅淅,从早下到晚。

老顺在他那根老烟杆上“吧咂”“吧咂”地吸上两口,然后又慢慢地吐出烟来。白色的烟雾扭曲,膨胀,向着雨天腾挪,变轻,变淡,最后消失在雨天里。

“今年雨水足,辣子、茄子会长得好呐!”老顺磕了磕烟灰,有些苍老的声音打破雨天的寂静。

“今年会凉快好些呐!”秋田叔看了看檐外的雨,又低了头剪红薯藤了。

……

世界重又安静下来了。

山上,岭上,三三两两披蓑戴笠的村人在安插作物了。远远看去,像在悬崖峭壁上衔泥筑巢的燕子。雨在下,但并不妨碍村人劳作。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也是雨天。

雨在老院外下着,迷迷蒙蒙。山远了,水远了,一切都远了,世界似乎只剩了老院,老院是茫茫水域里的诺亚方舟。

母亲坐在老院里筛香樟籽。香樟籽纷纷从筛孔里落到箩筐里,筛子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了香樟叶。空气里弥散着香樟浓烈的气息。我坐在旁边,看雨落在屋瓦上,落到天井里,看屋瓦上的野草在雨里摇摆。世界静得只有香樟籽落在箩筐里的沙沙声,以及院外雨的窸窸窣窣。

“喔”,一声鸡啼,整个山村似乎一下子有了生气了。这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山村没有时间,山村的时间是村里人家的公鸡在播报,天气晴好的上午,对面山上还会接连放三声炮,告诉人们该做饭了)母亲放下筛子,回屋蒸饭去了。不一会,我就听见母亲拿饭勺敲在木甑上“当当当”的声音。

母亲穿上雨鞋,打上那把油布伞走进雨里去了,她去菜园里摘菜。不久,母亲提着菜回来了。篮子里有蒜、辣椒、茄子和豆角,还有玉琮一样的莴笋。菜上有碎钻一样的雨珠,新鲜而水灵。

雨还在下。油布伞撑开在老院里。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像一条蚯蚓,在老院里爬出长长的一条。

我坐着帮母亲择菜。那时,炉上的饭已“呼呼”地在响了,米饭的馨香从屋里飘到院里来。

中雨来得迫不及待。云还没来得及把太阳藏好,暑气还那么逼人。忽然,豆大的雨就打下来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母亲把香樟籽筛在箩筐里。

地里干活的人跑回来了,站在屋檐下笑着。多及时的雨啊!这下土地该松软了,庄稼也该吃饱喝足,有精神了。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腥气了。池塘里,河里冒起泡来了。燕子展着羽剪从雨里斜飞进人家的屋檐,站在房梁上欢快地啁啾。不久,又展开羽剪飞进雨里去了。它们在田野上上下地飞着,欢叫着,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村前那些无精打采的树,现在也都抖擞起精神来了,在雨里欣欣然地摇曳起满树新亮的叶子。

豪雨来得紧锣密鼓,来得万马奔腾。

整个天地挂起了一幅密不透风的瀑布帘子。整个天地只有雨洪水泄闸似的往下瓢泼,只有雨的万千铁蹄在地动山摇地踏响。山村像悟道的老僧,垂睫缄默,任豪雨像发狂的野马,暴虐横行,它有它不可撼动的笃定:所有的张狂都不会长久,被压迫者终有扬眉吐气的一天;所有的苦难终将过去,受苦者将在苦难中涅槃重生。

山村的雨夜是一间一个人的屋子,安全而自在。

夜深了,静了,山村似乎沉没在黑夜的海里。我躺在山墙下的老屋里,夜黑得像一匹撕不破的黑布。雨敲在屋瓦上,敲在屋外的梧桐树叶上,叮叮当当,滴滴答答,是深山古寺里远远传来的梵唱,给人无限的安宁。

还有雷。雷在窗外响,轰隆隆,轰隆隆,像一个满身披挂的巨人,在所有的房屋间来回走着。房屋成了孩子的积木了。但它是个温顺的巨人,它绝不踏倒这些积木,你大可安心入黑甜之乡,安心去做一个美好的梦。

在雨里,山村是唐诗的模样。

一夜间,露水就在村前村后张挂开来了。一颗颗,在牛筋草上,在笔杆草上,在狗尾巴草肥嘟嘟的穗子上,在荠菜花上,在松针上……晶莹剔亮,宛如一场盛大的水晶展览。

早上,天还是芦苇的苍青色,习习的晨风里还有草的宿香。鸟还没有醒来,甲壳虫也还在草丛里酣睡,偶尔发出一声梦呓。山村还没有醒来。屋后的荒园里,偶尔有东西从梧桐树上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的梧桐叶上。梧桐滴清响,我知道那是露水。牵牛花倒是醒了,她已迫不及待地攀着狗尾巴草一路“叭”“叭”“叭”地吹开一朵朵蓝的、白的、紫的小喇叭花了。小喇叭花托着莹澈的露水,在清风里摇着,像古美人头上颤颤袅袅的步摇。

父亲提上山墙下的竹篮子,穿上草鞋,他要踩着一路的露水去山上摘金针花。村路上已走着三两个村人了,或提着篮子去摘辣子茄子,或叮叮当当赶着牛去犁田,或提着镰刀去山坳里割草……世界正慢慢地睁开惺忪的睡眼。

太阳出来的时候,父亲踩着一路的露水回来了。我看见他从阳光里远远地走来,像一个带着光环的圣徒。阳光洒在大地上,所有的露水,都五光十色、璀璨夺目起来,整个大地珠光宝气,像一个盛装的新嫁娘。父亲的脚被露水打湿了,露出了泥土的本色。他提着一篮沉甸甸的金针花,金针花上还有清早的露水。

母亲接过父亲手上的篮子,拎起一朵带露的金针花,一朵浅浅的笑悄悄地开在她红潮还未褪尽的脸庞。我忽然有那么一会恍惚,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屋后荒园里带露的牵牛花。

早上,我,江莲,青菊,黑子,还有松宝,我们拿着杯子去山上摘四月泡和空心泡。松宝最小,走得慢,在后面撵得气喘吁吁。不一会,他的鼻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像草上的露水。

阳光从树林里照进来,鸟在树上叫,风温柔地吹着。

我们走在山路上,草上、树上的露水像熟透的果子纷纷落下来了。我们的凉鞋湿了,裙子也湿了。不过,我们很快乐。露水落在脚上是那样舒服,裙子湿了也用不着担心,风会把它吹干的。

四月泡炭火似的,一颗颗红在树上,绿叶衬着,很好看。早上的四月泡,满树露水。我们伸手去摘,露水就落下来了,阵雨似的,浇了我们一头一脸,我们就好一阵欢呼雀跃。

不过,我们还是更喜欢空心泡。空心泡一丛丛长在山坡上,长在田埂上。空心泡真好看,红玛瑙似的,一颗颗从墨绿的叶子间探出头来。空心泡硕大,多汁,清甜。我们弯着腰在山上摘空心泡,像八月里,我们在地里帮母亲拾豆子。我们弯腰摘空心泡的时候,就看到叶子上的露水了,硕大,圆润,剔亮,那是最美的珍珠,该串起来,戴在新娘子的颈上。

我们坐在门口吃四月泡和空心泡。山村静悄悄的,只有燕子在房梁上啁啾。风吹干了我们被露水打湿的凉鞋和裙子。

明天早上,我们还会拿着杯子,踩着一路晶莹的露水,去山上摘上一杯红艳艳的四月泡和空心泡。

雾就那样来了,像一杯打翻的牛乳弥天漫地开来。

雾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清早起来,一推开门,整个世界便白茫茫的一片了。村前那日日对坐的青山不见了,长着荷花和水葫芦的池塘不见了,人家的房屋也不见了……都不见了,只有池塘边那棵苦楝树还隐约可见,如丝如缕的雾在紫色的花和细碎的叶间流动游走。

有村人赶着牛走进雾里去了,挑着柴灰去地里施肥的人也走进雾里去了,去地里摘辣子茄子的人也走进雾里去了……他们就像掉进了深渊里,都不见了。只听雾里牛铃叮当,人声喁喁,却不知人在何处,大有只在此雾中,雾深不知处的意趣了。

母亲提着衣裳也走进雾里去了,她要去河边洗衣裳。她走到河边,放下桶,把衣裳浸湿在码头上。

陆续的,又有女人来洗衣裳了。清静的码头热闹起来了,人们说说笑笑,有说不完的话。 “砰”“砰”“砰”的捣衣声在女人们的说笑声中迸溅出来,在宽阔的河面上传荡开去,传出很远。

“砰”“砰”“砰”,快乐的捣衣声敲出一面红红的铜钲来了,雾也一点点地敲薄了。

不久,母亲便提着洗好的衣裳走在长满芦苇的田埂上了。苍青的芦苇像绿色的波浪,母亲便这样劈浪而来。那时,太阳已长出芒刺,把雾撕得东一块西一块,像秋天飘飞的苇絮。

母亲仰着脸,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晾在门前的竹篙上,红的,绿的,花的……在阳光下,像一面面招展的旌旗。那时,阳光已泻下来了,雾薄成了一张轻纱,薄成田野上的一缕游丝,我们已经能看到河那边的原隰上袅袅升着的轻烟了,那是大地蒸发的水汽。

我们喜欢走在雾里。早上,我们走在雾里去上学。我们在雾里追着,跑着,笑着,叫着,咫尺之近,我们便谁也看不到谁了。雾是一堵厚实的墙,严严实实地把我们藏起来了。这是最有意思的迷藏。

我们这样一路追着,跑着,笑着,叫着向学校奔去。

学校在山上。站在山上往下看,山下白雾涌动。村庄和田野全不见了,白茫茫的只见一片雾海。小小的小学校,成了远离人世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偶尔从雾海里传来一两声鸡啼,那是从山下钟家湾传来的,同时传来的还有人们叮叮当当开始干活的声音。我们就常听到钟家庄的癞子用公鸭嗓子吆喝:老兄,起来嘞!咱俩要干活呐!那是他在牛栏里唤他的老黑牛。

我们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读书,雾像个顽皮的孩子,时不时在教室外探头探脑招引我们,害得我们书也读不好了。我们溜出教室找,它又躲起来了。它在和我们捉迷藏。真好玩!

一夜间,树叶就红了,黄了。河里的水凉了,这是去河里洗衣裳的女人发现的。大地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子一下沉静了,内敛了。

忽然一天,霜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了。霜落在屋顶上,落在草垛上,落在田野上……霜是一张轻盈的白纱,轻轻地落在大地上。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清早,母亲到屋外梳头发,就看到田野白成一片了。

“打霜了。”母亲一面走进屋来,一面说,她的口里不断地呼出白雾来。

我还没有起来。我本来已经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了,听母亲一说,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把头缩回去了。

不一会,我听到母亲在屋前生火。火钳在炉膛里一阵“当当当”地掏摸,然后壁炉“砰砰砰”地轻磕在石阶上,炉渣“哗啦”一声就倒出来了。然后,我听到柴草燃烧时的哔剥声,闻到柴草燃烧时好闻的气味。从柴草燃烧的声音里和气味里,我能分辨出母亲是用松树的枯树枝生火,还是用秋天的油茶壳生火。不久,我听到她用涮具(故乡刷锅的什物)蘸着水到处洒去,水噼里啪啦,雨似的落下去,地上,桌上,碗柜上,板凳上……到处都是。她开始擦抹家具,洒扫屋子了。再后来,我听到她在后院的老井里“嘎吱”“嘎吱”地汲水了,那是她汲水煮饭了。

我起来的时候,母亲已坐在壁炉边勾毛鞋了,炉子上的水已开始“呜呜”地响起来了。那只老得已经记不清年纪的老花猫在屋里慢慢地踱着。但用不了一会,它就在母亲的脚边躺下了,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束束阳光从田野里走来,后来走到村前那些光秃秃的树那儿了。人们也就陆续地走出屋来了。那时,阳光还是一张凉凉的薄荷糖纸,霜还在田野里、屋顶上白着,但看着这样的阳光,心也就暖了。

冬阳安安静静地蹲到人家屋门口时,草垛上、墙根下、场子上就坐着三三两两的村人了,晒着太阳,唠着嗑。女人们三个两个地坐着织毛衣勾毛鞋,有时她们压低了声音一阵嘁喳,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就笑出声来。山村再平淡的日子,女人们都能把它过得有滋有味。

老顺和秋田叔坐在三奶奶的墙根下。老顺有时在他那根老烟杆上“吧咂” “吧咂”地吸上一两口,秋田叔嘴里咬着一根秋天的稻草。

他们看看天,天蓝得澄澈,还游着几朵棉花似的云。他们又看看远处的田野,那里霜已经瘦下去了,几只麻雀在那里跳跃着,寻找秋天遗落的稻粒。

苦楝树下的大脚奶奶,很难得的,这时也出来晒太阳了。她还是那样胖,头发却更稀了,露出了大片荒山,几根或白或黄的头发用黑头绳系在脑后。

三奶奶背着手,向苦楝树下走去。

“好些了吗?”三奶奶问大脚奶奶。

“还不是老样子?”大脚奶奶很平静,脸上并不见怎么痛苦。

……

几只鸟雀在光秃秃的苦楝树上上上下下地跳跃着。我们在场子上嬉戏。我们开始吃红薯刮皮了,霜后的红薯刮皮又甜又有嚼劲。

冬阳下,远处的田野里升起薄薄的轻烟了,霜正在慢慢地消失。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晴日的山村。“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这亦是。

晴日的山村,是诗,也是画。

春阳下的大地,是受孕的妇人,充满了生命的萌动。

村前村后的水田里,村人吆喝着牛在犁田了,丰腴的土地从雪亮的犁铧下不断地翻卷出来。壮实的牛,雪亮的犁铧,不断吆喝着的农夫,明净的水田,在已经有些灼人的春阳下闪着晃眼的光。

光着脚丫的孩子,提着水壶走在田埂上,他是来给父亲送上午的糟(醪糟)解渴的。健壮的农妇担着柴灰,跟在后面。于是田里农夫,田上的农妇和孩子,相互呼喊起来。一应一答,把春日的山村唤到古老的《诗经》里去了。“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世界古朴得像一块浑然未凿的石头。

也是春日,一个寂静的世界。

春阳是一张亮丽的薄纱,整个世界明灿灿,亮堂堂。鸟雀在屋檐下叫着,在树上叫着,把山村叫得愈发得静了。我们站在屋前的香椿树下,持篙敲香椿。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就够着啦!”一个喊。

“哇!又落一朵了!”另一个惊呼。

……

小小的山村静得似乎就我们几个持篙敲香椿的孩子。在这寂静的世界,任何大声的讲话,都显得突兀,甚至莽撞。

还是春日,晴明无事。

我们坐在老院里剥竹笋,那是我们刚从山上采来的今春的新笋。

燕子在梁上叫着。透过天井,是蓝得无欲无求的天,有时也会游过那么一两朵闲得尘俗尽忘的云,野草在老去的屋瓦上摇着。这是个寂静的世界。

三奶奶穿过荒园,走到老院里来和我们剥竹笋。空气里弥漫着竹笋新鲜的涩味。

这时候,母亲会用笋衣给我们折竹伞。一推一拉,就是一柄竹伞。小巧,别致,古典,袅袅婷婷,像开在江南雨天里的油纸伞。这使我们惊喜错愕,那样一片简简单单的笋衣,竟能折出那样一柄小巧的伞。

七月,我们在田里收谷子。

太阳大得让人沮丧。山边的梧桐树、苦楝树、酸枣树也都垂了头,大气不敢出。知了也受不住了,声嘶力竭地把山都叫沸了。

太阳下山就好了。夕阳是一口大染缸,把整个世界染得红通通的。田野上劳作的人们、低飞的燕子、肥嘟嘟的狗尾草在暗红的夕阳下,全都成了线条分明的剪影,这是一幅绝好的版画。晚风拂来,沉甸甸的稻穗,肥嘟嘟的狗尾草,瘦削的稗子草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全都惬意地摇曳起来。整个世界有了生气了。奔跑的孩子,人们的呼喊声,打谷机的“咔哒”“咔哒”声。偶尔有人一时兴起,还会扯开嗓子唱几句,大伙就笑他。田野上于是飘荡起歌声、笑声和说话声。

谷子收上来后,就是晒谷子了。谷子晒在场子上,我去看鸡。

场子边上有一片翠竹。我把躺椅放在竹荫下,摊开一本书来。

八月的山村是寂静的,空荡荡的很少看到人。我在竹荫下躺着,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了。鸟在树上旁若无人的嘁嘁喳喳,商量着什么。阳光从竹叶间筛下来,漏下几点光斑。风从竹林间细细地穿过来,带着竹子的清香。

看着书,就忘了看鸡的事了。再看时,场子一角已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群鸡了。手边的闹具(故乡赶鸡的什物,一丈来长的竹竿,一端握手,一端剖开数片,敲在地上“呱哒”“呱哒”响,鸡们最是惧怕)飞出去。“轰”的一声,鸡们扑打着翅膀四散奔逃。我四下张望,母亲没来,就是别的什么人也没看到,晌午的村庄空荡荡地看不到一个人。母亲看到鸡吃谷子,一定会心疼得喊起来:

“打摆子的,谷都恰完哪!”(不管事的,谷子都吃完哪!)

说完,也就拿了梳耙梳谷子了。不一会,鸡吃得狼藉的地方便梳好了。

母亲一走,我又看我的书去了。三国、水浒、三侠五义……那些寂静无人的夏天的午后,却因此变得无比的欢腾热闹了。

雪从彤云密布的苍穹搓棉扯絮地落下来了。雪是冬前导的仪仗队。雪来了,冬才算真正来到人间。

走兽藏到洞里去了,飞禽躲到窝里去了,草藏到地底下去了,人躲在屋里不出来了……只有山村,孤零零地在空漠的天地间立着。

雪来的时候,我们坐在屋里不出门了。故乡老话说“落雪了,管够(结冰)了,棉衣袄子穿起来了。”在故乡的人们看来,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莫过于下雪结冰了。

我们整日围炉而坐了,连平日不怎么着家的猫,这时也终日挨着人的脚躺在壁炉上了。

这时,母亲总会找些事情给我们做。

她给我们讲她做姑娘时的事情。第一次给自己买的一顶帽子和一件裙子。那是多么漂亮的帽子和裙子啊!粉色的帽子上有一圈雪白的蕾丝,还有两根飘带,可以在下巴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裙子是白裙子,上面开着天蓝色的小花。戴上那样的帽子,穿上那样的裙子,人轻盈得像春天的风。公社食堂里的那些日子多么快乐。糯米饭是那样好吃,里面有红枣,有杏仁,有花生。糯,香,甜,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晚上,隔着公社的院墙偷偷地给墙外的弟弟送一钵有肉的饭菜,那个瘦弱的少年正在疯长,饥饿像个疯子一样追赶着他。一个可爱的女朋友和一个小战士的爱情故事,大胆而喜剧,像一蓬开得不管不顾的野花……

她讲这些的时候,总是容光焕发,温柔无比,似乎她已不再是她。她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妻子,她又做回了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姑娘。这让我大为震惊,我以为她从来都是我见到的样子,粗布衣裳,不年轻的脸,长满老茧的手,平淡无奇,只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枯燥的家务,不想她竟也有绮丽的年华,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故事。这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时的母亲简直就是一个传奇人物,需要仰视。

在远方打工的堂姐写信回来,母亲就让我们写回信,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

我那时刚学写字,字写得东倒西歪,四分五裂,许多字还要用拼音代替。但就是这样的信,母亲竟也把它投出去了。想到我写的字会越过千山万水去一个遥远得我想象不到的地方,而且还会被别的人高兴地展读,我就兴奋得不得了。

我们有时也出门。

这是个杳无人迹的冰雪世界,整个大地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房屋孤寂寂地立着。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溜子的房屋,像是垂睫睡去的老人。

山村孤寂而冷清。我们站在屋檐下,拿竹篙敲冰溜子。

“哗啦啦!”冰溜子落在雪地上。

我们就捡起冰溜子,像夏天吃冰棒一样,放在嘴里快乐地吮着。

冬天我们最喜欢去二奶奶屋里。

二奶奶住在梧桐树下的老房子里。她已经很老了,老得不太愿意去外面多走了。

二奶奶坐在火塘子上烤火。塘子里暗下去的火,微微照见她脸上堆叠的皱纹和垂下的眼睑。她似乎睡着了。

我们围着她坐着。她给我们讲故事。她讲日本鬼子进村,讲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一个人怎么逃难,怎么过日子,讲狼外婆……

她是山村里最会讲故事的老人。她不仅讲,表情也丰富起来,两手也舞起来。讲得我们都瞪大了眼,在火光的照耀下,个个眼里都亮灼灼的,像塘子里的炭火。

雪天的山村异常宁静。她一个接着一个,讲得很有兴致,似乎她就可以这样一直讲下去,而我们也可以这样一直听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天黑了,人家里掌起灯来了。母亲点着秋天的金针杆来叫我们,我们也就跟着母亲踏着一路的碎琼乱玉回家了。

而今,山村的日子躁动了,山村荒凉了。那些宁静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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