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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初识年滋味

作者: 翁大明2020/01/17经典散文

腊八之后,春节的脚步愈发近了。城里的年货大街建起来,大红灯笼挂起来,大大小小的超市里挤满了人跟货,穿梭的车辆匆忙地在路上跑,回家的心情更加急切。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外飘过:″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大年三十,快要到了。……

这使我像许多人一样,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所过的那些年。

乡下的年,大抵也是从腊八开始。腊八这天,母亲剥了包谷,喊我跟大姐推大磨,把黄灿灿的包谷磨成大包谷米,再掺些大豆、黄豆和小豆,拽了几个干瘪的红枣,又切了两个萝卜和蔓菁,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腊八粥,用画了两道蓝圈的土碗盛了一碗递给我,指着门前的那棵大柿子树:"去,把柿子树喂喂,树吃了粥,来年柿子才结的密,树上的雀鸟,也要吃了粥过年。”

按照母亲的教导,我爬上柿子树,将这碗粥在树枝桠上抹了一些,又哧溜下来,把另半碗倒在树根的四周。还没离开,那树上的喜鹊便叽喳一声,叨起一砣粥飞进树顶的巢,一群麻崔闪过一片黑,那树根的粥便不见了踪影。母亲笑着说:"就是要让雀鸟吃,雀鸟也要过年呢。″

父亲操心的是过冬的柴。门前屋后的山坡上,是父亲一手留下的桦栗树,都是碗口粗细,父亲平时不舍得砍,只在几里以外的安沟熊洞洼,或者在茅草坡的大山梁上,趁着放羊的便,打些柴火扛回来。但现在要过年了,门口的桦栗树,也要砍几棵,干柴湿柴搭着烧。母亲烧湿柴,吹火筒吹坏了好几个,眼睛也熏得麻麻糊糊,父亲心疼母亲,要在过年的时候,多弄些柴,在屋檐上靠墙齐齐地码起来,堆一大堆,干着。

母亲着急的,却是案头上那堆花花绿绿的布。’母亲要帮一河两岸的亲戚邻居们,把这些布做成衣服,给孩子们过年穿。父亲在郧西给母亲买了一台“大桥″牌缝纫机,母亲裁缝的手艺便发挥了作用,经常有人拿来布,请妈做衣服。这过年了,大人不穿新衣服可以,小孩子不换新衣服不行,再艰难,也要给孩子们换个新,于是母亲收了一堆布,一个个答付着,赶年前做出来。母亲给亲戚邻居们做衣服,从来不收一分钱。母亲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还不铪谁帮个忙啊,收钱,情分就薄了!

母亲连树叶带糠皮煮了一锅猪食喂了猪,撤了一捧从包谷尖上剥下来的碎包谷籽儿喂了鸡,又搅了一锅浑芋糊汤张罗一家大小吃了晚饭,便点个煤油灯儿,叫大姐照亮儿,一边咳嗽着,一边做衣服。

母亲用划石粉左量右比地划了线,熟练地裁了一件,放在一边;又裁一件,放在一边。一连裁了三件,便叫大姐照灯,搬开缝纫机头,坐上凳子,脚踩踏板,缝纫机便“踏踏踏踏"地转了起来,线梭子抖得欢,那缝纫针也是鸡啄米似的直点头,母亲咳嗽着,拉住手上的布,让手上的布,该直跑的直跑,该跑弯儿的跑弯儿。她晚上要把裁了的三件,都做出来。

大人都在忙年,我也要做自己的活儿。看母亲的裁缝案子空着,我便裁了红纸,就着母亲做衣服的煤油灯,开始给队上的几家邻居写对子。我还在上小学,哪会写对子啊!这里写对子的,只有佘老师、冯老师和蔡老师,王老师偶尔也写几副。只是从去年开始,父亲便命我自己写,说上了学,无论写的好坏,都该自己动手。我遵了父亲的命,磨了墨,歪歪扭扭地写了两副,一副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一副是“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全靠共产党",队上的看了,说还行,今年便买了红纸,找我写。

风从门缝里呼呼地吹进来,刺骨地冷。清鼻子不争气地往下滴,手指冻僵了,毛笔不听使唤,那字愈发难看。母亲停住踩踏,咳嗽一阵,转身对我一笑:"你看你脸上的墨汁,成花脸猫了!″

腊月二十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快。父亲把队上的羊照料得妥贴,夜夜上包谷杆儿。队上卖了一批,没了大奶和小花,剩下的这群羊照旧吃草,吃饱了照旧抵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门口的柈子柴,一块一块的,码了老高,杀猪,磨豆腐,炸老鸹头的柴是不缺了,差不多还能管到明年春天。父亲便跟母亲商量:明儿请几个帮忙的,把猪圈里的那头香猪杀了吧。

队上的劳力,个个都是杀猪帮忙的好把式,父亲和大哥自然也不例外,不仅能帮忙,而且会操刀,杀起猪来,庖丁解牛一般。年年风里行雪里走起早摸黑地去帮人杀猪,无论是本队的外队的,还是陕西的湖北的,父亲都不要一分工钱,只把那猪脾拿了回家喂猫。妈舍不得喂猫,便与萝卜一起炖一吊罐,我和弟妹们吃得喷香。

现在轮到自己杀猪了,周围的邻居便想还这个人情。一大早,全富、全喜各自担来一挑水,倒进大锅接着挑,宝德叔扛来了自家的木盆,银德叔也抱了一抱葛藤,梆肉用。大均在码脚上发了锯子,跟大发一起一个上锯一个下锯,一会儿就把道场上那堆还没锯完的桦栗树锯完了,劈成碎柈子,在屋山头另码了一堆。

母亲烧开了水,大成和几个年轻人便进圈抓猪,抱头的抱头,捉脚的捉脚,提尾巴的提尾巴,猪嚎叫着,不肯出圈。母亲站在窗口,透过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窗户纸往外看,心里不忍,眼闪泪花,自言自语道:“猪啊猪啊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我也要出去看,母亲一把拉住我藏在身后:"小孩子,不准看!″

人多果然手快,不到两遍烟的功夫,那猪便杀完了,吊边的吊边,翻肠的翻肠,吹猪尿泡的吹猪尿泡,军德叔倒了水,帮会德叔把那猪肉一块块抺了盐,腌在我们自家的那口磨盆里。妈喊我和大哥:″饭快好了,赶紧去把队上的都接来,吃杀猪饭!"父亲一手拎一只猪腿,一手拎一块礼吊儿,说;"今年你安沟三爷和樊家表伯没喂猪,你俩给他们一家拿一块!"又补一句:"都请来啊,吃杀猪饭!″

又有邻居拿来布请母亲做衣服,缝纫机不停地响,母亲天天熬到半夜,那案头的布却只增不减。鸡叫头遍,被窝怕是还没暖热,母亲便端着煤油灯,看泡在水桶里的黄豆涨透了,便喊我跟大姐:"快起来,推大磨!″我和大姐睡眼惺忪地抱着磨杆,母亲也抱了一根,一边用勺子窊黄豆填进磨眼儿,一边一起使劲往前推。随着大磨的转动,那豆浆羊奶般地往外流,母亲赶忙拦住,连稠带稀装进盆里。

滤了渣,点了浆,长了豆腐皮儿,就成了一锅白花花肥嘟嘟的豆腐脑儿。母亲把纱布铺在筛子里,把豆腐脑儿包了,用一扇小磨压着,过年的豆腐就做成了。队上分的黄豆少,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豆腐。

木盆里的酸浆,还在冒着热气。母亲把床上的被子拆了,泡在酸浆里,又找来弟妹的脏衣服泡在一起。母亲要用这酸浆,把衣服被子洗个头道,这样就节约了清水。冬天没水吃,门前的那口井已经干得见了底,阴坡洼的那个水潭结着厚厚的冰,用斧头冰凌四溅地砍开了,下面的水也舀不了半桶,还有一些树叶和泥浆。耳爬和苇子园抢水的人多,接一桶等半天,我和大姐还抬不回来。所以母亲用酸浆洗。洗到鸡子进笼‘,天上开始飘起雪花,那酸浆早冷了,母亲的双手冻得通红,捶捶背,又是一阵咳嗽。

那年闰年。小年那天,母亲做了十三个饼,又做了八九个平时吃不到的菜,一字儿摆在锅台上敬灶王爷。净了手,跪在灶门上,点着三张纸,母亲嘴里念道:"灶王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见父亲推门回来,慌忙叫我把饼子和菜端上小桌,喊一家大的小的都吃饭。

许是没有发现,父亲并没责怪母亲。吃了饭,架了一炉柴火,泡了一壶酽酽的茶,又烤了几匹烟叶揉碎装进烟包儿,便坐在火炉边儿做煤油灯儿。过年要把每间屋都点的亮亮的,板柜上要放灯,灯笼里要放灯,上坟要送亮儿,羊圈、猪圈上要点灯,就连门前的水井上,也要送一盏灯去。灯的用量大,父亲就自己做,找瓶盖儿,规灯芯儿,搓灯捻儿,准备齐了,过年用。

窗外的雪大起来,雪粒儿把窗户打得哗哗地响。父亲边做煤油灯,边讲他当年为什么没跟李先念的队伍走,讲他如何把土匪追到了西坡梁子,讲他到大寨参观握住的陈永贵的那双手。我们兄妹个个伸长脖子听古今似的,虽然已经听了多遍,但却一点也不瞌睡。炉火暖暖的,还想听下文,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走,照亮儿,到羊圈上包谷杆儿!"

渐渐地有了鞭炮的响动。先是前头屋放一个,"嘭!″一声;再是银德叔那边放一个“啪″!一声;过了一会儿,南坡上又“啪!"一声。站在雪地里,我呆呆地想,前头屋那个炮,可能是四娃放的;小叔那边的炮,可能是冬娃放的;南坡上那个炮,可能是三叔或者四叔家里的哪个兄弟放的。连续几天,那炮在马家坪东响一声,西响一声,这家放一个,那家放一串儿,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我心里猫抓似的,手上直痒痒:要是有炮放,该有多好呀!便找了铁丝、针头和皮筋,自己做火炮枪玩。父亲见我想玩炮的很,便到湖北代销店涂伯那儿买了一挂"万字头″和两封小鞭炮,在″万字头″里拆出几个奖励我:"好好给人家写对子!这炮三十吃团年饭放一卦,正月初二送年放一卦,这卦万字头,正月初一出天星放。"用报纸包了,放进竹筐,说挂在灶头上炕两天。又拍拍我的头,告诫我“照护着,不许你们偷着放!"

腊月二十八,母亲给耳爬大姑做完了大襟挂子,便跟父亲商量:"别人的衣裳快做完了,咱家也给几个娃子做件新衣裳吧!"父亲想了想,同意了,在箱子里翻出一年的布票,到王家干老那儿扯了布,灌了煤油,称了盐,办了年货,交给母亲时说:"忙一年到头,你也做件新的吧!"母亲看看布:“我就不做新的了,倒是要省下布,给大清那几个娃儿做几件。"

几只锦鸡在门前的桦栗树林里跑,雪地上的爪子,带出一些树叶。母亲抓一把包谷从花坛上扔出去,说,雪地里找不到吃的,这锦鸡想是饿了。屋山头的竹园,几根竹子被雪压倒了,斜斜地压住栏杆,母亲给队上喂的那头老母猪,便伸长脖子,哼唧着啃竹叶。母亲叹息一声:“过年了,把剩下的糠皮和包谷米都煮了,也叫你吃点好的。"

陈大伯拿红纸来,叫我给他家写对子,我拉住他的胳膊,央他:"大伯,你给富娃扎的灯笼,好看的很,给我也扎一个吧?″。陈大伯答应着,划了篾子,也给我扎了一个圆圆的绣球模样的灯笼。

缝纫机嗡嗡着不停地响,到了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案头上的布终于做完了,母亲咳嗽一阵,站起来,伸伸腰,捶捶背,把缝纫机头合住,挪到屋角。

掌灯时分,母亲按按盆里的面,已经发了,便抱了干柴,烧了灶,嘱咐大姐坐在灶门掭柴禾,自己在锅里倒了麻油炸老鸹头,还炸了圆子和豆腐,那队上分的麻油虽然不多,但过年还是要炸点炸货,麻油炸出来的炸货香得紧。

我给父亲帮忙,围着火炉坑儿糊灯笼,陈大伯给我做的灯笼,也一起糊了,再化点洋红洋绿,照着刘家小叔教我的样子,在灯笼上画几株竹子和干枝梅,又叠了红纸绿纸,给灯笼做穗子。雪花从窗户飞进来,转来转去地不化。父亲见糊灯笼的糨子还剩下半碗,便揭了几张皮纸,把窗户糊住。

三十那天一早,父亲扫了门前屋后的雪,扫了通向耳爬和刘家小叔家的路,连大洼口通向湖北的路,也扫出了两三里。给羊圈上了一梱黄豆杆儿,洒了一碗盐水,父亲喊母亲:″赶紧搅糨子贴对子!"我拉着对子的一角,帮父亲把两副大门和两幅小门都贴了,这门的两边,立马变得红彤彤。父亲端详了一会我写的对子,微微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把糨子递给我:“剩下的,你贴!″

那剩下的,其实是一些写了毛笔字的红纸绺儿。我便从屋里到屋外地贴,在堂屋的大板柜上贴了"五谷满仓”,在鸡笼上贴了"鸡鸭成群”,在蜂箱上贴了"蜜蜂兴旺",在羊圈上贴了"牛羊成群”,在猪圈上贴了"槽头兴旺”。临了,刚在门前水井边的那棵梅子树上刷了糨子,贴上"对我生财",父亲便吼起我来:"啥子?啥叫对我生财?这是自私!是资产阶级思想!要对大家生财才对!对全大队生财才对!毛主席说了,要斗私批修!"又撂下一句:″这水井边儿,你再写一副,贴上′吃水不忘挖井人′!"

耳爬那边,谁又放了个炸子雷,鞭炮一串一串地响,那是对子贴好了,放一串儿。忽然半空里一缕轻烟,哧溜一声,那是前头屋湖北放的冲天炮,飞到陕西这边,响了。想了想,我也拿出父亲从那饼万字头上拆下来给我玩儿的几个炮,立在门凳上,捂着耳朵,远远地点燃了炮引。

给羊圈上了一梱包谷杆儿,又添了一筐黄豆壳儿,父亲便把所有的煤油灯儿都倒满煤油,棉花捻子捏得软软的,每间房子里放两盏。大门上的灯笼,也高高地挂了起来,红红绿绿的灯笼穗子,伴着飞舞的雪花,随风摆动。

鸡瑟瑟地在屋檐下吃了包谷慢慢进笼。母亲给那头老母猪的槽里倒了不加糠的细猪食,在鸡笼门上放了半碗包谷,又捞了一块肯头扔给小黑。母亲说猪狗都有三天年,她要让牲口过年也吃些好的。

渐近黄昏,母亲解了围裙,擦了手,出来在门口张望:“大清他们过来没?饭好了呀!″大哥虽然分了家,住到了耳爬,但过时过节还在一起,这过年了,更是要在一起吃团年饭。

正望着呢,只见大哥大嫂带着几个孩子,从房拐角那几株被雪压弯的竹子底下钻出来,穿了新衣服,背了挎包,提了篮子,过来给父亲母亲拜年。

父亲拍拍几个孩子身上的雪,乐呵呵地让他们到火炉上烤火。那火炉上的火,桦栗树柈子中间,夹着一个枝里八杈的大柏树疙瘩,满屋都是柏树的香味。父亲说:"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灯。再铲些炭,架些柴,把火烧得旺旺的!"

母亲一个劲地催:"端饭!端饭!"父亲却不急,不慌不忙地把每间屋里的煤油灯都点着,把两个大门上的灯笼都点着,堂屋的板柜上,点的是罩子灯,格外地亮。

点了灯,还没有吃饭的意思,父亲喊我跟哥;"你俩给老坟上送个亮儿!"从幢子沟到余家洼,老坟在年前就上了,烧了父亲叠好的三沓火纸,每沓三张。但年三十夜里,远处的雪大去不了,近处的都必须得送亮儿。我跟大哥端了煤油灯,一个个放在老坟前,用火纸围了,擦一根火柴点着。弟弟和侄儿一路撵着,跑了一腿的雪。

回到家来,大嫂跟大姐已经端上了菜,大桌底下红彤彤的火盆上煨的包谷酒冒着热气,几个小家伙等不及地坐上了大板凳。父亲喊一声:“都起来,我们给毛主席敬个礼"。堂屋的中间,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大大的毛主席像,那两盏最亮的罩子灯,也是父亲为毛主席准备的。父亲给我们发了领袖像章,拿了《毛主席浯录》,领我们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恭恭敬敬地躹了一躬。

陆续地入了席,父亲却对门外看了看,转身又叫哥和我:"你俩来,敬了毛主席,还要敬祖先。你们这些娃子,都给我记住!"我和哥站起来,跟父亲一起,在堂屋角上悄悄地给祖宗烧纸磕头。

总算开始吃团年饭了,大家坐下来,母亲揭了盖碗,那一桌好菜便呈现出来。除了菠菜调豆腐皮、核桃仁调木耳、猪耳朵调黄花以及粉条拌猪肝等十个凉莱,其它热气腾腾的都是热菜。先上的三个热菜,一个是萝卜炖猪脚,一个是菌子炖公鸡,一个是粉条炖猪肚。母亲一边咳,一边在厨房里忙着,其它的热菜陆续地端出来。

父亲从桌子底下的火盒上提了酒壶,斟一蛊,尝了一下,辣得直摇头:″——这包谷酒,好有劲!"将壶交给大哥:“过年了,谁想喝,让他们也喝一点儿。"哥接了壶,给我倒盅:"你也要学喝酒,长大了出社会,不会喝酒咋行?"我"咕咚″一下把酒倒进嘴,呛得直抖,一会儿脸也红了,头也大了,一桌子哈哈大笑。母亲端上菜来,赶忙拦住:"他个小娃子,喝个啥酒!”

门楣上的灯笼穗子映着堂屋罩子灯的光,地下晃着一地碎影。大团的雪花从门口飘进来,转悠着居然不化,火光和灯光把屋里照得通明,毛主席在堂屋中间的画像上,微笑着看我们全家吃团年饭。

门前隔梁的南坡上,响了一个雷管,"嘣!"

母亲将菜源远不断地端上来。最拿手的,当属黄花烩小肠和土罐炖糖肉,还有白菜煮炸豆腐和腊肉炒洋芋粉,那真是个香!这好吃的,都留到了过年,平时不饿饭就不错了,哪有这些?

上了唐麻油炸出来的老鸹头和圆子,大嫂进厨房帮妈盛了白米饭,端出来。

这白米是拿了黄豆,请湖北木材收购组的舒伯,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从郧西换回来的。去年以前,每年过年吃的都是大包谷米干饭,今年过年却吃上了白米干饭,弟妹和几个侄子便可劲儿地吃。

忽然屋外一阵笑声,一群小孩打着灯着来给父亲母亲拜年,脚上头上都是雪,一进门便气喘吁吁地抢着喊:"大伯大妈,拜年呀!大伯大妈,拜年呀!"我一看,是冬娃、富娃、俭娃和书林,凯娃、华娃、大春和记娃踉在后头,荣娃丶琴娃和春娥子正往进挤,看不清门外还有几个,挤不进来。

父亲发了炮和什绵水果糖,母亲发了核桃和柿饼儿,这群孩子便欢天喜地地到门外的雪地上放炮。

我早就按捺不住,三下两下扒拉了饭,便提了陈大伯给我扎的灯笼,找出大哥悄悄塞给我的一串儿鞭炮,炫耀似地在雪地里放,大家围着我,七手八脚地在地下乱摸:"我捡到一个!我也捡到一个!"

猫着腰,钻出屋拐角那丛被雪压弯的竹子,大家"哄″地一声就跑。漫天的大雪,盖住了路上的脚印,一条灯笼的长龙,伴着你言我语的欢笑,从大洼翻过小洼,继续一家一家的拜年。

我家算是二队的第一家,给我父亲母亲拜了年,我便加入了二队的拜年大军。这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提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灯笼,从樊家表伯,到刘家小叔,再哄到耳爬的叶家、中间屋和后门,围着园山包转入后坪的陈大伯和裴家,一家一家地喊拜年,一家一家地发了炮和糖,衣裳的两个荷包,已经塞满了。

继续向铺子前进,给二伯、七伯、幺叔和安沟的三爷以及财德大叔拜年,雪地里走不动,小的撵不上大的,急得直叫,滚了,爬起来再跑。

挨家挨户地拜了年,身上的荷包膨胀起来,大家一溜轻烟从幢子沟口钻出来,沿着坪地里的那条河,又是一条灯笼的长龙在河边晃动。那河是两省之间的界河,河东河西都住着几十户人家,家家的门上晃着灯笼,户户的窗户透着灯光,鲜红的春联,依稀在雪地里映出些红晕。

虽然是纷飞的大雪,东风垭那边的天空还是透出一丝白。老庄上的一个人影,撑出一杆鞭炮,点燃了;樊家表伯等到一有炮响,把他的那杆万字头也点着了。顷刻间,一河两岸,还有南坡上的那几家,长长的火信子伴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山村回响。

谁在前头喊了一嗓子:"出天星了!去捡炮啊!″

新的一年,开始了……

……许多年后,读俞平伯先生和朱自清先生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眼前总是梦幻般地浮现出故乡马家坪年夜的情景,那苍茫的雪,那摇曳的灯,那醇香的酒,那竞相燃放的炮仗,以及那条由灯笼汇成的、逐家逐户去拜年的长龙。但这条河不是秦淮河,没有船舫和浆声,而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连接着秦鄂两省的浅浅的小河。这条浅浅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在远山的那边,一年又一年。

窗外,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严禁燃放烟花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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