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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豆腐

2019/12/07散文随笔

小区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大水塘市场,蜷缩在一条300多米窄窄的胡同里。每天午后三点多钟,市场门口一群老头老太太抻着脖子,跷起脚尖,朝北张望。一阵短促的哨子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人群发出骚动和声响:“来了,来了。”哨子停了,一辆三轮车停下来,骑车的老女人从车上下来,轻轻地掀开蒙在车子上的白布,人们蜂拥而上,只十几分钟,四板白花花、香喷喷的大豆腐便一扫而光,接下来是十几斤干豆腐,几袋水豆腐和十几袋豆浆,也用不了多久,便统统被抢光了。我感到纳闷,这市场虽小,但卖豆腐的摊子也有三五家,何以这老女人的豆腐竟然如此招人喜欢呢?于是,我也“抢购”了一块,看上去与别处的豆腐毫无二致。拿回家,一炖,区别出来了,满屋子飘散着豆腐的香味儿,跟小时候在乡下吃的豆腐一个味儿,香!端上桌,大家的筷子响成一片,一顿饭,一大碗豆腐吃得渣都没剩。看着空空的豆腐碗,我的耳边隐约响起乡下卖豆腐的梆子声。

乡下卖豆腐的最准时,每天五更时分,那悦耳的梆子声就会在村巷里响起,拍打着一道道破旧的木门、一座座东倒西歪的石头院墙。做豆腐其实很辛苦,半夜三更就得动弹,鸡叫时分豆腐就得出锅,豆腐匠挑着担子慢悠悠地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走来。担子前面是一板冒着热气的豆腐,后边则是一个装豆子的箩筐。生活清苦,家家困难,吃豆腐也很奢侈,所以,豆腐也不好卖,豆腐匠每天只敢做一板豆腐,三星未落就敲着梆子走街串巷了,有时候还要吆喝几声,或主动跟路人搭讪,一板豆腐要绕着村子走好几个来回,也不一定能卖出去。偶尔,家里没菜,母亲会用干瓢舀一小捧黄豆,低头敛眉地到豆腐摊上换一两斤豆腐。在那既没有鱼肉,又少油寡盐的穷困日子里,这香喷喷的豆腐可就是上等的美味佳肴了。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卖豆腐的又没来(或者卖完回去了),母亲就会叫我去豆腐坊买豆腐。豆腐坊在邻村村口,离我家有三里多地,如果是买干豆腐,路上可以偷偷地揭起一张,四处无人,塞进嘴里,满足馋虫的欲望。买大豆腐,豆腐匠总是把豆腐块切割得横平竖直,四面见线,所以即使没人看见,也无法下手,只能两只手捧着豆腐盆,走一路,闻一路,越闻豆腐的香味越浓,直往鼻孔里钻,馋得直流口水。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每次去买豆腐都悄悄地带一把铅笔刀,半路上,寻没人处,薄薄地片下一片豆腐放进嘴里。小计得逞后,好不高兴,于是胆子越来越大,片下的豆腐越来越多,以至于“丑行”败露,挨了母亲一顿笤帚疙瘩,并被剥夺了买豆腐的“权利”。我心里那个恼火啊,一会儿恨卖豆腐的,咋就不能给多切点呢?一会恨那个淮南王刘安,你说你炼丹就炼丹呗,干啥非要弄出一个豆腐来!也是,这白如纯玉、细若凝脂、香比鱼肉的尤物,也着实讨人喜欢。记得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老地主,特别吝啬,有朋友来,舍不得大鱼大肉,只拿豆腐招待客人,而且每餐必要表白一番自己如何如何爱吃豆腐,说豆腐是他的命。可是,等到他去朋友家串门时,朋友以好酒好菜招待他,当然也忘不了炖一盘豆腐,他却一口豆腐也不吃,专门盯着鱼肉大快朵颐。朋友问他,豆腐不是你的命吗,怎么连命也不要了。弄得他十分尴尬,羞得满脸通红。我那时就想,要说豆腐是我的命还差不多,将来我长大了,有了钱,别的不买,肯定要天天买豆腐吃。鲁迅先生《故乡》中的“豆腐西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倒不是对“细脚伶仃的圆规”杨二嫂有啥欲念,只是对豆腐有着深深的向往。也不知谁那么缺德,竟然把“吃豆腐”说成是调戏妇女。同学们借以嘲弄我想吃杨二嫂豆腐。我可以声明,那时的我丝毫没想吃杨二嫂豆腐的意思,只想吃杨二嫂做的豆腐。豆腐养人,豆腐坊的人个个都细皮嫩肉的,尤其女人,白嫩水灵。中学毕业那年,后院的德才二哥来我家提亲,女方是莫屯豆腐坊的女儿,那时的我,还不懂得情爱,一心想着逃离贫穷的乡村和潦倒的生活,所以我拒绝了。拒绝归拒绝,但一想起来,还是很遗憾失去了吃豆腐的便利。

像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乡下人,没有机会进大饭店,吃大餐,不知道宴会上有无豆腐,豆腐的吃法有哪些。只知道,豆腐在乡下人的菜谱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无论迎宾送客,无论婚丧嫁娶,几乎都少不了豆腐的身影,煎炒溜炸都可,而且可以和许多菜蔬搭配,上至高贵的鱼肉蛋,下到寻常的粉条、白菜、葱酱,豆腐似乎特别有“菜缘”,都能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东北人性情粗犷豪放,乡下人更是喜欢简单质朴的生活方式。烹饪菜肴也一样,不喜欢繁琐精巧细腻,而喜欢吃大锅炖,豆腐炖肉、炖鱼、炖粉条、炖白菜,如果有鱿鱼、海兔、虾爬子,和豆腐一起炖,那味道更美。汤菜也很常见,小白菜豆腐汤、菠菜豆腐汤等等。平日里庄户人家最爱的吃法是小葱拌豆腐,那可真是一清(青)二白,除了葱酱,不加其他佐料。此时的豆腐原汁原味,仿佛任何调料的参入都会破坏那种地地道道的豆香。细腻爽滑糯软的豆腐和葱绿轻辣的小葱经过大酱的撮合,成为一对绝配佳偶,夹一块放进嘴里,口腔里的所有细胞立刻被激活了一般,味蕾会把快感即刻传递给大脑。如果再咂一口高粱烧和二锅头,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子便不再灰头土脸,立刻兴奋得摇头晃脑,甚至会吼起火辣辣的东北二人转。

买豆腐、吃豆腐都不如自家做豆腐有意思。自家做豆腐,劳碌忙乱却极有隆重感,像一个节日。元朝人张劭有诗“沥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出匣宁愁方碧碎,忧羹常见白云飞。蔬盘惯杂同羊酪,象箸难挑比髓肥。却笑北平思食乳,霜刀不切粉酥归。”把做豆腐、吃豆腐描写得相当精彩。小时候,家里每年都会做豆腐,每年秋收后,生产队都会给社员分一些豆子。父母会根据收成分配的多少,计算该拿多少豆子去油坊换豆油,留出多少平日里炒、炖做菜的,然后把剩余的豆子分两份,一份在秋末做一顿豆腐脑;另一份在腊月里做一次豆腐,作为春节的备菜。豆腐脑和大豆腐的制作过程很相近,先把豆子淘洗干净,用清水泡上,每天换水,一连三天,圆溜溜金灿灿的豆粒被水发泡得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像初孕的新嫁娘,浑身都闪着晶莹的光亮。然后,上磨磨成豆浆,从磨眼儿里将泡好的豆子舀进去,加适量的水,推着石磨转起来,石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豆浆从上下磨扇之间的缝隙里漫漫地流溢下来,像好看的流苏垂幔。一会儿,流苏垂幔变成了瀑流淌下来,流进磨下的水桶里。磨好了豆浆,要过滤,在房梁上吊下一个大纱布包,豆浆倒进去,晃动纱布包,浆汁便透过纱布包流进脚下的盆里。这时,那大纱布包,看上去,活像一只硕大的奶牛乳房。滤过的豆浆,倒进锅里,架大火烧煮,豆浆表面上会绷起一层皮儿。等到那层浆皮裂开了一道缝隙,赶紧撤火,慢了,豆浆锅开起来可了不得,“噗的”一声,就会涌出来。每当煮豆浆的时候,奶奶都会反复叮咛我们不可有一丝的马虎大意,“寡妇老婆豆浆锅,说跑就跑呀”。做豆腐脑,到了这时候,要把烧好的豆浆盛到保温性能较好的泥盆里,然后将调好的石膏汁一点点倒入,一边倒,一边用小勺轻轻地搅动豆浆,直到感觉豆浆凝滞了,立刻盖上,屋里温度低,还要在泥盆的周围盖上被子。大约半个多时辰,一盆如脂如膏的豆腐脑就做好了。那时候,只要有豆腐脑,我们根本不需要再有什么菜,一碗高粱米干饭,舀上几勺子豆腐脑,和上蒜酱,碗筷儿就会飞起来,一会儿就会吃得满头大汗。做豆腐,烧好的豆浆不必盛出来,直接在锅里倒入卤水,也是一边倒,一边轻搅,等到豆浆泛起豆花,像初冬的河面上涌起的冰碴,就差不多了。卤水少了,豆腐太嫩,水分太多,拿不成个儿;卤水多了,豆腐就老了,水分太少,吃起来口感不好。将点好的豆花舀进细纱布包里,四角系紧,上边用重物压上,几个时辰后,打开纱布包,汤水豆花不见了,一大板热乎乎、白生生的大豆腐就出现在眼前。这时,父亲就会准备好几大盆清水,母亲小心翼翼地拿起刀子,在豆腐上横竖切起来,像画棋盘,然后将切好的二三寸见方的豆腐块捡出来,放进清水。此后的日子里,我便多了一件活儿——给豆腐盆换水,越是新打来的凉水越好,每天都得换,直到豆腐吃完。虽然,很麻烦,但我却很高兴,因为有豆腐吃。每次做好豆腐,作为帮着挑水、推磨、烧火的奖赏,母亲都会给我盛一块刚出锅的豆腐,带着特有的香气,十分诱人,少放一点蒜酱,也可以啥都不放,完完全全地品味豆腐那微甜的浓香,嚼起来,没有声音,软软的、糯糯的、滑滑的,整个口中却充盈着浓郁的芳香,令人久久难忘。

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豆腐,用丰富的大豆蛋白支撑了我们重负沉荷的生命,用爽滑喷香的滋味温暖了我们贫瘠寡淡的生活,让我童少年的日子有了星星点点欢乐幸福的记忆。当我真的进了城,真的不再为吃穿犯愁时,豆腐却光彩不再,市场上鱼肉蛋、山珍海味、新鲜菜蔬,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下饭店、吃大餐已成常态,一日三餐,有了太多的诱惑。机制豆腐也失去了手工加工的本味,再加上那些不良的制作者,为了牟取利益竟然使坏掺假,偷工减料,用玉米面代替豆浆,用果胶帮助凝固,过多地使用各种添加剂,使豆腐再也没了小时候的味道。看上去,不能说不是豆腐,可是买回来一炖,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汤还很多,锅底却糊了,一股刺鼻的串烟味扑面而来,驱散了你吃豆腐的欲望。拿起铲子只轻轻地翻动两下,豆腐块没了,成了一锅稠状的豆腐酱,没个正型,别说待客了,就是自己吃也兴趣索然。清清白白的豆腐不再清白了,渐渐地,我不再张罗买豆腐、炖豆腐,偶尔来一次小葱拌豆腐,青白依旧,滋味非也。豆腐竟然不知不觉从我的餐桌上消失了。现在,卖豆腐也改良了,不再挑担子,改用三轮车了,不再敲梆子,改用手持扩音器了,但豆腐却越改越难吃了。不仅我,问问周围的人,大体上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直到近年来,富贵病大行其道,素食风悄然流行,老味道重新成为人们的新宠,豆腐才因为是素食王牌菜而重回人们视线。但好吃的豆腐仍然可遇而不可求,我曾跑遍了附近的商场、超市和菜市场,到处寻觅记忆中那个味道。到这时,我才更加怀念儿时记忆里晨曦中那一声声清脆的梆子声,觉得那是最动听的音响。

大水塘本是城郊的一个小村子,由于城市逐渐扩张,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如同入侵的强敌,蛮横地吞噬掉了近郊那些被苇塘和稻田簇拥着的村落。而这个小小农贸市场却像街角的红柳几经摧残、蹂躏,依然顽强地存活下来。不曾想,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市场上,我竟然寻到了久违的豆腐。老女人的豆腐块比别人的略大,价钱也是两块钱一块,受欢迎的程度却是别家豆腐所无法比拟的。“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就是咱老百姓。”央视首推《舌尖上的中国》后,各地方电视台纷纷效仿,也都推出了很多美食节目。但往往都注重介绍名优菜品,而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家常菜却着墨不多。“王谢堂前燕”固然高贵雅致,但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多地研究让它如何“飞进寻常百姓家”呢?豆腐,虽然不足为奇,但却是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食品,是不是也应该有人来关注一下它的“生存与发展”,关注一下它的品质和安全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