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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

作者: 徐迅2019/12/04散文随笔

有些事物一旦进入回忆的层面就消失殆尽。但绿皮火车没有,它还真切地存在着。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辆绿皮火车奔跑在祖国的大地上,但我从北京回老家安庆偶尔还坐它。眼下当然有七小时内就能快速到达老家的那种宽敞、明亮、舒适的高铁,但慢吞吞,就像蜗牛一样爬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总在我记忆里鲜活地存在着,我一旦坐进它的车厢,心里就会弥漫一种温馨与甜蜜——换一句话说,我现在时而坐一次绿皮的火车,主要就是想找寻与沉湎于一种从前的记忆。

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21岁那年。那年,全省村镇建设方面的一个学术研讨会在滁州琅琊山召开。因为一篇论文我被邀请参加。暮色中,我连合肥火车站的模样都没看清,就匆匆上了车。当时没有绿皮火车的概念,我只看见火车站几辆火车就像苍龙一般蛰伏。我要坐的火车显得有些陈旧,车身有大块的水渍,绿色斑驳、零落。但这不影响我坐火车的新鲜感。作为生长在乡村,从未出过远门的青年,平生第一次坐上有别于手扶拖拉机和乡村公路奔跑着的汽车的火车,我被这长长的绿色的铁家伙造成的心灵震撼,是由里到外的。一路无语。从合肥到滁州,我几乎一路都站在车的门前,看着夜色越来越浓,乡村或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地在面前明明灭灭,一晃而过。这些光亮与我青春的苍茫一同灌入我青涩的心。火车,绿皮火车……后来我才知道,那火车涂抹的一层深深绿色叫国防绿,它是一个时代空间和速度的象征,是一代人青春的象征。

只是知道这些,意味着我已经变老了。

我上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生命的最初几年奔跑,几乎都给了绿皮火车——因为北漂的缘故,我经常往返于北京与老家之间。其时老家并没有通火车,我只能早早地从老家坐汽车赶到合肥火车站。当时的火车票是一票难求。现在想起来,我黄金时代的整个行旅,就不知动用了多少朋友关系。在北京找铁道部的老乡,为区区一张回家的车票,让他开过“路条”;我的一位老领导两个儿子在合肥工作,他们也为我数不清次数地买过火车票——而且,情形常常是这样:我们一同到合肥,他们在合肥办完该办的事,我顺便就取回了票。前不久,有几位合肥的作家朋友出差北京,席间,作家赵宏兴还谈及那几年我在合肥误车的笑话。我说,合肥几乎就是我人生的中转站——他就为我托人买过不少火车票。而在取票时,也就少不得有一场饭局,因为喝酒而误车或差点误车的事经常发生。

真正抹不去对绿皮火车的记忆,是裹挟着嘈杂的人群,充斥浓浓烟味和汗臭味的混合记忆……候车室、火车站台,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都是肩挑背驮的人流。那真是一场旅行的空前浩劫。开始火车没有空调,冬天,火车与钢铁一样生硬、冰冷;夏天,太阳烤得车厢像个大蒸笼。车厢两头悬挂的浅绿色小电扇,我们听得见电扇摇摆的呼呼声,却感觉不到一丝丝凉意。火车奔跑时,有一阵风从敞开的车窗吹来,有微微的清爽,火车停站,车厢里却立即热气蒸腾……软卧、硬卧、硬座和站票——我坐得多的是硬卧。卧铺分上、中、下,鸽笼一般住的6人,在旅程几小时和十几个小时里,大家相互搭讪、攀谈,从陌生到熟悉,或者干脆就一路陌生着,其间人的善良、雷锋式的好人好事和人的自私、奸诈,丑陋都暴露无遗。我因碰到老人或母子一起乘车而让过下铺。老人好说,那母子在一起,孩子常常一夜哭闹,这就让我一夜无眠。而更让我无眠的,是车厢里此伏彼起的鼾声,有时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有人称那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对我却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当然,我也买过软卧铺,但印象深的还是坐硬座。那些年,正是我父老乡亲在北京打工的美好岁月,他们为了省钱,买的几乎都是硬座。没有座位,他们就很有经验地带一张凉席或报纸垫在地上,直接钻到座位下面,一觉睡到终点。我在硬座上可以一夜无眠,但我没有做到像他们那样。有时碰上熟人,和他们一起打打扑克,我还能勉强坚持下去。没有了熟人同伴,我便抱着侥幸的心理,找列车员希望补硬卧票,只是很少如愿。

一张小小、薄薄的,普通纸片般的火车票,到了春运时几乎让无数人疯狂。那一阵子,无论是火车站,还是街道火车的购票窗口,我在北京经常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要回家过年的旅人起早摸晚,早排起了长长的一支购票队伍,连周围的空气都弥漫了一股希望,又让人失望,甚至叹息、绝望的气氛。由此也衍生出走后门、托关系,购买高价票以及大量的“黄牛党”……我与黄牛党们也打过交道,与他们交头接耳、跟踪尾随,特务接头一般……弄到无座票,在车上一般补不上票。春运的火车上,我看见有人递上一张纸条,列车员一看,二话没说就给补了;火车的连接或拥挤的过道,有人悄悄地尾随列车员塞上几十块钱,也能补上票——弄得我很是羡慕。但车票攥在他们手里,他们成了一群特权者。真正补不上卧票,我就无奈地交上几十块钱在餐车里待上一夜。夜长难熬。就有人找列车员议论。但往往也以失败而告终。我和列车长也议论过一回——有一年过年,回家买不到票,我和妻子咬咬牙买了北京至芜湖的1409号加班车的软卧,给孩子买了无座票。我其时患了重感冒,孩子过来看我,列车员不让他待,我送孩子回到他的硬座车厢,列车员却锁了车门,不让我回来,一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只好在车厢的连接处站了好久。后来见到列车员我生气了,发出的声音很大,吓得孩子连连摆手,把我的火气摁了下去。其实,在绿皮火车上看到很多的不平事,很让人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