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好句子
倚栏轩 > 散文精选 > 散文随笔 > 正文

旧时水

作者: 古原2011/11/11散文随笔

江南多水,有名有姓的江河自不必多说。小山村里盛水的沟沟汊汊,堰塘水库,也不计其数。水库多记载了某个时代人们的丰功伟绩,都有一些积极向上的好名字。至于那些堰塘,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待遇了。数量实在太多,人们也懒得动脑筋给它们起名字。

老家的旧名,干脆就叫刘家堰。祖祖辈辈叫了不知多少年,一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人嫌它太土气,才给换了一个稍微文气一点的名字。可是人们还是习惯叫刘家堰,新名字只出现在每家的户口簿上。这个名字的由来非常简单,村子里绝大部分人姓刘,四五十户人家,围着两个堰塘而居。这两个堰塘也没有名字,只是依照地理位置的区别,在需要往政府送的文件上用“上堰”和“下堰”来把它们区分开。

我家住在上堰边。它是两个堰塘中较小的一个。走出大门往前,不到五十步,就可以到达。整个堰塘像个不太规则的马蹄形,又像一只拉得太满的弓。一个大大的圆弧,这个圆弧边上是人们的房子和稻田。土地珍贵,田埂兼做堰堤,还得做人们通行的路,当然也比较窄。有一些树木很顽强地从靠水的那一侧长出来,有的树根都裸露在空气中,或者泡在水里,有的还斜着身子。树是钓鱼者的天然遮阳伞。有油茶树,樟树,还有一种叶子呈椭圆形的,我们这里叫它檀树。我没见过真正的檀树,也不知道这个俗称的树名是否正确。小时候的夏天,把它的叶子卷起来,放进嘴里一吹,高低长短,仿佛清早第一声鸟啼,脆生生。这是我见过的最天然最原始的口哨。

主堰堤是一条直线,把这个圆弧的两端连起来。主堤要宽得多,农家买的三轮车,摩托车,都可以轻松通过。堤上很敞亮,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堤坝两边也不会闲着,春天里,勤劳的主妇会种几棵南瓜和冬瓜。到了夏天,瓜蔓爬得到处都是。走路的人觉得挡道了,会顺手捡起来狠狠地扔到路边,过几天又会爬过来。有些脾气火爆的人会用手里的铁锹斩断瓜藤尖儿,惹得好强的主妇们骂骂咧咧好几天。主堤地势较高,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村子的全貌,父亲可以根据屋顶来判断那是谁家。

堰塘边都是上好的水田。离水近,天旱季节,把抽水机往岸边一放,机器突突地响一会儿,水便到了田里。靠近主堤的田更好,地势低,堤坝上开着过水的口子,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抽水机都不用了。小时候跟着邻家的哥哥们拿着小一点的渔网,挡在过水口上,傍晚时分去取,运气好的还能给家里添一碗荤菜。因为我是女孩,父亲从不准我这样做,我只好在一旁羡慕不已。

堰塘中间有一道隆起,大家都叫它中堰堤。雨季时堰塘里水满满的,不能过去。到了枯水季节,中堰堤露了出来。小孩子们都喜欢那里。虽然小,在我们眼里却是一个可以探险的宝岛。在那里可以捡到大一点的螺壳和蚌壳。虽然不如海边的贝壳那么五彩斑斓,但是我们都把这些东西当做宝贝。女孩子们把捡来的螺壳洗净晒干了,用尖利的石子砸一个小孔,再用绳子串起来,就是一个“跳房子”的好玩具。我小时候不知道做了多少串,砸螺壳时不小心被石尖刮破皮,是常有的事。蚌壳如果有完整的,上面还有一道道弧形的印子,我会把它视作珍宝,洗干净了藏起来。那时大人们经常给小孩讲蚌壳精的故事,说她帮过很多穷苦人。我把漂亮的蚌壳压在枕头下面,希望晚上睡觉能梦见美丽善良的仙女。

围绕这个堰塘居住的人家不多,住在同一侧。就着坡,人们挖几个简单的台阶。在水里打几根坚实的木桩,上面放一两块长条形的石板,就是一个最简单的码头。老家人把它叫做“码桥”。这个堰塘一共有三个码桥。谁家去哪个码桥上,没有人规定,但是每家都会去一个固定的码桥。如果码桥有损了,勤快的男人们也会主动来修整。

每天蒙蒙亮,男人们挑着水桶来码桥上担水。用桶底把水面推一推,撇掉前一夜掉在水面上的残枝败叶,舀起清清亮亮的水,踩着路上带露珠的野草,颤颤地挑回家。桶底的水珠,滴落在野草尖上。女人们从菜园里摘来新鲜的菜,提到码桥上洗。吃完早饭,女人们提着在家里洗过一遍的衣裳,拿着棒槌,来码桥上清洗。挽起袖子,撩起清水把码桥冲洗一遍,码桥又变成了洗衣板。抡起棒槌,捣衣声响起,咚咚咚。有时候几家的女人挤在一起了,没关系,按照先后顺序轮流来。站在旁边的,和正在洗衣裳的说说话,聊聊家长里短,码桥边马上变成了一个女人沙龙。我喜欢抢着给母亲洗沥饭的筲箕。趴在码桥上,看那些贪吃的小鱼小虾从墨绿色的水草里游出来,“钻”进我的筲箕。屏息凝视,不敢大声说话,唯恐它们会受惊溜走。再慢慢把筲箕提起来,在离开水面时猛地一下,那些一寸来长的小鱼小虾就成了我的俘虏了。

夏天,放牛的娃娃把牛赶进堰塘里。水牛们享受着水里的清凉,还要伸出舌头撩一口岸边的水草。尾巴从水里甩起来,一串水花也被甩出了水面。男孩子们有的脱了衣裳,跳下水,和牛儿们一起享受,有的甚至骑在牛背上。还有的从家里拿来钓竿,站在岸边抓紧时间钓鱼。牛下水时最容易钓上的鱼,叫“刁子”。不大,细细长长的。入冬了,腊月里,把堰塘里的水放出大部分,鱼儿们惊慌失措,在越来越少的水里活蹦乱跳。男人们卷起裤腿,背着渔网,下水捕鱼。这时捕鱼不要什么本事了,随便一网下去,都是满载而归。把鱼堆放在一处,队长把各家各户召集起来,大家平分。分几条大鱼过年,个个都高兴。还有那些能吃苦不怕冷的女人和孩子,背着篓子在淤泥里捡那些已经乱了方寸的小鱼虾,没准还能捡一篓子回去,腌了晒了,明年开春就是一碗下饭的好菜。

这些都是儿时的记忆。我长大了,堰塘还是这个堰塘,只是有点老态了。村里的年轻人多数都去城市打工,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常年没有青壮年男人的村子,显得很虚弱。堰塘里的淤泥越来越厚,已经多年没有清理,蓄水能力也差了许多。堰塘里长满了水草和茂盛的水菖蒲,偶尔还能看到野鸭子嬉戏。枯树枝叶落进水里,慢慢腐烂。老人们越来越抬不动抽水机了,很多稻田改种了棉花和其它耐旱作物。再也看不到像我一样用螺壳做玩具的女孩子,也看不到骑在牛背上戏水的男孩了。我的父亲他们真的老了,和这个堰塘最多的接触,便是闲暇时背着自制的钓竿,坐在树荫下,抽着廉价的香烟钓鱼。有时候能撞上几条鱼,有时候可能一天都没有收获。码桥上的石板和木桩长满了青苔,家家户户都有了水井,码桥已经在慢慢退出人们的生活。雨季时,堰塘里的水,依然清澈,顺着主堤上的过水口,一路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