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
生产队里一年共打两回油。夏收割麦前打一回,十冬腊月里打一回。那时候都是老式的油坊,打一回油须七八天时间。1974年的农历11月,我有幸被生产队的廖副队长叫上,随他和其余4个人一起去打油。
之所以说是“有幸”,是因为在通常情形下,打油这种活,一般是该不上我这种人干的。打油肯定比干其它农活轻松。再者,那几天打油的人的生活,谁也知道是能沾些油水的。多年来,每次打油的人,都是与干部沾亲带故或者在平时能在干部面前说得起话的人。我这人自参加劳动以来,好像一直是人眼中的钉子。那一天,却正好碰上了准备打油去的廖队长。几个人拉着一架子车油籽,正好在上坡的路上。我帮着推了半截路车子后,他就说:你也走吧。于是有幸——算起来这辈子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国古老而又传统的油坊里,打了一回油。
“打油”,其实就是“榨油”。那时候我们不叫榨油,叫打油。油坊不远,在距我们有七八里路的新文大队一个名叫唐家大地的地方。一架子车油籽说是600斤。我们一共5个人。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油坊里。
油坊也即磨房,只是多了一套榨油的设备。一年主要是磨面,榨油的时间当然少。磨,就是中国最原始的那种石磨。引来河水,用水的力量打转一只大立轮(也有平轮磨)。大立轮上的木制齿轮再带动一只小平轮,平轮立轴上面安装两扇石磨,吱吱咛咛,一天一夜能磨四五百斤粮食吧。
打油的程序是先炒油籽。一个泥石垒成的炉灶上架一口“毛边锅”,一锅一锅把油籽炒熟,我们地方一般打油的油料有两种。一种是胡麻,另一种是菜籽,胡麻油可能优于菜籽油。我们这回打的油籽是胡麻。
把炒熟了的胡麻开始上磨,一边炒,一边磨。磨下来就是泥状的油泥,我们称它是“黑油”。黑油黑里透红,油津津的,有一种非常诱人的味道,好吃得很。肚子里常年缺乏油水的我们,“黑油”刚磨下来落在磨板上,我们捏上一疙瘩就往口里塞,真是香死人了。
接下来是踩油。磨下来的黑油被堆放在磨板的一边。除了廖队长不干活外,其余的人把裤管挽在膝盖上,用脚不住地踩踏。
农民,尤其干旱缺水的山坡上的农民,平时是很少有人洗脚的。我见过好多人几天脸都不洗。当然这是习惯的懒,并不是完全因为缺洗脸水。而且我敢肯定,我们这里有很多人一辈子没洗过澡。脱去鞋袜后的脚上,垢痂一指头厚。
踩油,却自古以来没谁规定你先把脚洗干净而后踩油。带着满脚的脏垢踩油,据说还是“油王爷”给我们封下的。有一个故事讲:一大商户家要做道场念大经,为表示对百位众神的虔诚忠心,打油的时候嫌人的脚脏,特令人不准用脚踩油,而是叫人用手掌在磨板上用劲搓,以代替脚踩。结果是打出来的油太卫生了,惹恼了神佛。罚他按常规重新打油后,重新又做了一回道场。
所以,打油的人,打完油回家时,那双脚就被油洗得比脸还白了。
这样,将一堆兑了一定数量水的油泥,用我们的脚一直踩干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包油了。包油的活是绝对的技术活,那是“油套包”一个人干的,跟前只须一二个帮手就行。
我们把油坊主人叫“油套包”。这和把磨房主人叫“磨户”一样。“油套包”姓毛,家庭地主成份。他本人就属“四类份子”。油坊是他家的祖业,现在是社会主义的集体财产。大概由于他有祖传的榨油手艺吧,生产队安排他看油坊,为集体挣一些经济收入。这个人患有眼病,一只眼不断地往外流泪。眼角上的两疙瘩眼屎好像从来没打扫过。(后来听说逝世时就患眼癌症死了。)
开始磨油的第一夜,由于白天我炒了一天油籽,晚上,正在隔壁的土炕上做梦时,忽然被一阵女声悠扬的山歌惊醒了:
双轮磨的水旋哩,从前我不你缠哩。
如今我爱你嫌哩,叫人咋得了然哩。
一晚夕热炕一把柴,晚晚有空你就晚晚来……
半夜三更的,是谁啊?翻身起来去门缝里偷看时,唱歌的原来是仰躺在炕上的油套包,惹得满屋里磨油籽的人,正在笑得稀里哗啦。
扯远了。还回到包油的程序上吧——包油,用八月里成熟后的蕃麦(玉米)皮,将一疙瘩踩好了的油料一层层地包起来,安放在一个直径约二尺的铁圈里。铁圈有二寸宽一厘米左右厚,这样包装好后的油料叫“油坨子”。一墩一墩的“油坨子”,就被竖着码放在了架上。大概五、六墩一架。架,是上下各有一根两头被套在木架子里的大横木,横土上下的对口处挖成凹形的,所以又叫“油槽”。上架的油坨子被卡在油槽里,一边留着加木楔的空隙。打油的过程,就是于这个空隙里不断地加楔子的过程。
下面就正式进入了打油的程序。
三间房里,除了靠屋山墙处少半间安放油槽外,其余都是空的。当屋的梁上,用铁链子悬挂着一根四米多长的圆木,叫油担。油担的木质据说非“铁麻子”或“青冈木”不可。因为这些木头是硬杂木,木质硬得很,耐磨损而又不易破碎。两头子还须铁圈牢牢地箍着。己被油渗透骨了的样子,红艳艳的,好像已经用了几辈子人了。
打油开始了。油套包双手捉着担头对准着木楔,他身后就是4个扶着油担的我们。开始一下二下三下……,轻轻地,随着不断地加楔,厚厚的油坨子就渐渐薄了。便可以上大榨了。我们扶油担的人跟着油套包来回“一、二、一、二”的喊叫,前进一步后退一步。上了大榨以后就是前进两三步后退两三步。节奏分明而整齐。“哐铛、哐铛、哐铛”的响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空旷清寂的冬天的夜晚,河谷里一阵阵荡漾着有节有奏的悦耳地回声。给冬夜的漫长,加进了一支单调而美妙的小夜曲。
油,顺着油槽底部的“油眼”,由小到大哗哗地流淌进盛油的一只大盆里。
该加的楔子全部加上以后,“大榨”也就到家了。我们的浑身上下全都往外冒汗,这时,任务也就完成了。我们站在一边,看着油眼里,怎样往下悠悠地流淌着大家的期盼。
从“小榨”到“大榨”不断用力,不断地往进加楔的过程,当时就让我想起,体育场上那不断“加油”、“加油”的呼喊声,那一定是中国古老的油坊里传出来,然后拓展演变而成的吧,这一点我至今深信不疑。
“头一槽油旺得很。”不知是谁说的,大家的脸上都绽开了花。我们都站在地上看油,队长和他堂哥在炕上喝茶。我听他堂哥给弟弟说:“进得油坊门,不得干出身。千里路上作官,为的还是吃穿。油旺着呢,咱打了一趟油,不容易,就给咱大家一人弄一点吧……”。我看着队长轻轻点了下头。
于是,有人就用油坊量油的小瓦罐,一斤装,每人按一罐。装入一只大瓦罐里,安排我与另一个人连夜提回家,暂藏在那个人家里,等大家打完油回来后再分。
11月的天气,生冷生冷的。来回十几里路,回到油坊时己是后半夜了。我二人进门一看,他们正在煎油饼。又冷又饿的我们抓住就吃。常言说口里吃油饼心里计数,我一连吃了十个才罢手。肚子这么能装,是因为那年月,本就空肠着呢。从我记事起,啥时候把油饼还能让人往饱里吃呢?吃油饼吃肉,是那个年代每个人早晚的梦想啊。心满意足的我,咂着满口的香味,站起身来想细细地打量一下,这个油槽到底是怎样构造的。当转到油槽背后时,屋山墙上有个窑窝,里边点一盏旧时的清油灯,灯的后面一个碟子,碟子里供放着一只油饼。大概是今夜煎出来的头一个油饼吧,我想,搞这玩艺儿干啥名堂呢。顺手拿过来,吃。现在,我一共吃了十一个。我惊奇我的肚子就是能装!
油套包的儿子来了,他的腿有点残疾,知道我们在煎油饼,便一跛一跛地走了进来。吃饱后,正向门外走时,油套包说:“去,油王爷跟前还献下个油饼呢,回去时拿上。”他急忙转身走过去一看,说:“阿哒油饼呢,啥都没有了。”
油套包一下子生了气:“啥?这,这,你们蒲家山上人的人情瞎了!咋就这么大的胆,给油王爷献的油饼都敢吃?了不得了,咳,世上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情……”
我们的人一个问一个,都说没有人吃。我口里说没见谁吃,心里偷着笑;就顺口轻轻地说:“怕是油王爷也饿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油套包没笑,一直气哼哼的。
那年腊月过年时,生产队按劳分油。我家三个全劳,父亲,我和妻子三个人的工,分油2斤8两。加上打油时给我偷分的一斤,便“油汤油水”的过了年。而且,以后半年的日子里,比全生产队大多数人家的生活中,也多了许多的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