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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中飘落的茉莉

作者: 董竹林2013/09/17散文随笔

故乡和很多地方一样,殡葬以搭灵堂为主,四周饰以白布,并扎纸人、纸马和花圈等来烧,另外还要打幡、撒纸钱等。

除了少丧外,要等到亲戚和攒忙的人吃了中午饭才出殡。这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好一阵子。起灵后,通往墓地的道路上,纸扎和花圈多是由孩童们举着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二三十年前,人们在田间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锣鼓唢呐的吹打声越来越响。接着,一队长长的出殡人群从村里走了出来。弯曲的乡间道路上,立刻变得尘土飞扬。弥漫中,最先晃动出的,是手持花残纸落的纸扎和花圈的孩子。此刻,他们的身影仿佛成了能跑步的花枝。

这是的纸扎和花圈,更像一丛丛会跑步的茉莉,在斜阳下飞扬在故乡深褐色的或平坦或崎岖的纵横阡陌上。

春天风高尘浓,夏日骄阳似火,秋雨绵绵泥泞路,冰雪皑皑万物静。虽然像茉莉花开般的短暂,但这样的花开,在村庄和阡陌小道上从来没有间断过;也正是这样的花开,陪伴着一个个如泥土般质朴厚实的生命之花的最终凋谢。

逝者下葬后,纸扎和花圈都会点火焚烧,保佑逝者阴间免遭苦难。回到家里,管事的会给举纸扎和花圈的孩童一份谢礼。条件好的家庭,除了谢礼,孩童们还能吃碗饭。

这一份谢礼,曾经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故乡的孩童踊跃参与。小手一次次举起的花圈,不仅成了一个人自食其力的最早尝试,也圆了贫穷年代里一个个童年的梦想。

在故乡,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就要在大街上搭好灵棚。傍晚时,盛殓死者的棺材就要从家里移进去。灵棚一般分2层,有外屋和内屋,中间一道白布隔开。前面挂吊挂,设牌位。还要放纸扎,有马车、童男童女、金斗、银头仙鹤、背楼等。后面停放着棺木,男左女右坐在棺边干草上守灵。灵棚前面两旁是花圈,有的在棚棍端挂着,有的在地下摆放着。闺女、儿媳、出嫁的孙女不仅有面食祭品,还都得至少做一个花圈。大闺女,还要负责纸扎。纸扎中的童男童女和背篓,有专门往外赁的人家,一般不自己做,嫌难看。烈军属家庭的,公社和村里各给送一个花圈;在外面当干部的,单位里面也送花圈过来;朋友、同事或儿孙单位的人过来送花圈,时兴的年代还不是太长。

丧事上多的是力气活。打墓坑、抬棺材、接送亲戚、迎折祭品等,小孩子插不上手。举纸扎的东西和花圈,大人干显得囊工,小孩子们正好举得动。现在,很多人家都是用三马车一块拉倒坟上。那年头,举着的花圈多送葬队伍长,显示着主家的人气兴旺。大人们的互相帮忙,是邻里之间你来我往的必须。孩子们过来举花圈,虽然功夫不大,也不能白出力气儿,何况又是在大人心目中带晦气的丧事。于是,一两毛钱,就成了长辈给孩子们去晦气的利市和奖励。大人攒忙,给的是白布块儿和卷烟。

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代代的大人们,更多的把这件事看成纯粹意义上孩子们的欢闹。再穷的年代,也很少有哪个大人去与孩子们挣抢;尽管,一两毛钱在他们心目中也很是个钱。要是哪个大人去给孩子们抢,十有八九是神经上有了问题。村里,曾经有个三个大人给孩子们挣:一个是看到女人就吽吽喊,一个是一只眼看不见东西好久都讨不上媳妇,一个是半夜在灵棚替人当孝子只为一碗剩面条。孩子们过来,顶紧要的就是看看跟前有没有这三个人。大人们也常常出手,把他们撵的远远的。

管事的,倒给他们留着一件给钱更多的事情。那就是提遗饭篮子。人死后要在家里放几天,头前边供放着一只碗,儿女吃饭前,都要先往碗里夹两筷子,当做大人的“遗饭”,停丧期满那只碗就夹满了饭。远处也有叫“馅食罐子”或“遗饭钵”的。出殡时,多数人家会找一只竹篮子,把路上要撒的纸钱、打狗的饼子,连同那碗“遗饭”等物什一同放到篮子中,篮子就叫“遗饭篮”.提篮子的人得走在棺材前面,连手里的东西一齐送到坟上,能得到五毛钱的谢礼。

不少孩子眼热,也想提。管事的不让。是遗饭放的时间长了,尤其是夏天,都变了味,苍蝇乱飞,怕呛着了孩子。

村里一家在办丧事,逝者后代(故乡人对成婚后女方家人称呼)里的长者,神情严肃地来到灵棚前面,随便撕下几条挽联,就标志着可以起灵了。这人的脚步刚刚离开灵棚几步,身后围观的人群“轰”的一下,扑向摆着和挂着的花圈和桌上的顶灵供品上。大人和女孩子们,争前恐后地撕拽好看的花瓣和插花。好拿回家去给小孩子玩,有不少人还将颜色红艳的花,挂到墙上当装饰品。那时,到邻居家里,常常能够看到正门或炕上的墙壁上挂着这些纸花。有的纸已经有些发黄了,还挂在那里。过去好多天了,在街头还能看到小女孩手里的在玩这些花。几个小男孩钻在人群里面,倒成了一个个坚强的护花使者。任她们怎么撕抢,只管死死抓牢花圈上的硬支架不放,有时还会被拥挤的人群压倒。

其实,小伙伴们会按照过来的迟早,依次将花圈等占到自己的名下。接着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一有小男孩走进,就赶紧过去说自己占下了。大多数孩子们都是听说有主了,就走开了,只怪自个来的迟。也有脾气孬的,硬给别人抢。到这时候抡拳头动腿脚的事情都会发生,好在有恁多大人在场,马上就有人劝架的。即使发孬孩子的爹娘在场,也不会护短的,反而用更大的嗓门在骂:小兔崽子,给人使啥赖?快滚到一边去。有的大人还会抡起胳膊,拿出扇巴掌的阵势。旁边人赶紧说,小孩子家,有啥呢?前边那个小伙伴,早忘了疼,只为花圈还是自己的而高兴呢。

人群很快就散开了。接着就响起了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孝儿孝女们从灵棚里面出来,男前女后一字排开,朝着灵棚跪在地上。一二十个年轻人将棺材从灵棚里面抬出来,用大绳绑在两个长板凳上面。绑好后,**抬杠,看看是否平稳。然后,孝子摔老盆锅子,放三声铁炮,送殡的人就放声痛哭,前后一片哀天动地。这时孝子打着引魂杆子,拄着哀杖棍子,由两个亲戚搀着往前走。

此刻,走在最前面的小伙伴们,抓在手里的花圈,除了全是白纸糊的马鹤外,大都残缺不全仅剩了框架。花圈到手的小伙伴们,往往不等孝子们排好队棺材抬起来,就急着往坟上跑。管事的就用了大嗓子,喊着不跟着大队走就不给钱。但很多时候,他们更操心矛盾重的孝子妯娌借机使性子,让丧事办得不顺利。

小伙伴们在出丧的队伍前头,规规矩矩地举着花圈走的并不安生。刚开始,小伙伴们还觉得威武,一街两行人中间走过,倒也挺雄赳赳气昂昂的自豪。但是,举过几次,就没有了耐性,顶多在村里,还能做出些样子。一出村子,一个个撒腿就跑,早早就赶到坟上。或踩着、或坐着、或掂着花圈。直到死者下葬,孝子们往回走时,从管事儿的手里拿到一毛钱后,才肯把花圈交出手。

大人们把几乎散架的花圈等堆到一起点火燃烧,眼看着枝干上残留的白花的纸花,快速地发出红焰又快速地变成焦黑。随着一缕缕青烟,纸扎和花圈,便开始了伴随着一颗在天际陨落的流星,在天国**度万水千山的漫漫旅程。

曾经的一毛钱,在孩子们手上,更是一笔大钱。生产队时,大人干一天的工值,也就两三毛钱。有一年,村里九队年底决算,一个工分才九分钱。那时候,家里都困难,平时大人是不会给孩子们零花钱的,过年的压岁钱也不过一两毛钱。不少爷爷奶奶老爷老娘直到死,给孙儿外甥的压岁钱,就没有超过两毛钱。一毛钱可以买十个糖果,买两根带橡皮铅笔,再凑两分钱就可买一本小画书,买一盒彩蜡笔……

难隔一两个月,村上就有搭棚要埋人的。这就意味着为着小伙伴们每年有十来次举花圈的机会。虽然不能每次都抡得上,有个三次五次合计起来,就成了一个大数目。这个钱,是小伙伴们最早拥有的私房钱,大人无论如何是不会要去的。那年头,很多小伙伴手里的字典、故事书、泥人、乒乓球、铅笔盒、糖果和过年自个放的鞭炮,都是用这个钱买来的。

正因为这样,一听说谁家死了人,小伙伴的心里就蹦开了兔子。先打听是不是老人?要是老人了,就有几份开心。村上,只有中年人过世后,才搭灵棚办丧事,才有亲戚送花圈。要是死者岁数老、户家大、亲戚多,那简直就会感到兴奋了。因为这样的人家,埋人时的花圈多,自己抢到手里的机会越多。再打听是排几埋?根据死者亲戚的多少,停丧有五天、七天。出丧这天不能逢七逢八,不吉利,还要往后延。不管哪天,当天都要定下来。小伙伴们知道后,就掰着手指头算是不是星期天。要正好是星期天,那可就高兴的要挑起来了。假期里面,就不用费心算时间了,对他们哪天都是好日子。

不是星期天的时候,小伙伴们最常使用的办法是装病。有的一大早就让大人到学校去给老师请假;有的是多半晌后,会突然喊肚子疼,要求到村里小药铺看医生;农忙时,跟着大人在地里干活,也会使这个法子。当爹的和男老师,都会很爽快地答应,甚至还会朝他们发出会心的一笑。这个办法在他们眼里,既幼稚又老套,心里的那点事谁个不知?只是不能说,看看我当年。当娘的和女老师就觉得纳闷了,为什么到了这天男孩子身上出毛病的就突然多了?也有不管不顾的男孩,到时候就往灵棚跟前跑,当娘的骂,当老师的罚站都认了。

第一次成功的经历,印象极深。是村里一个外来落户的铁匠赵庆去世。埋人那天,一大早就赶过去,站在灵棚上挂着的一个花圈下面,连早饭都没敢回家吃。爹在那里帮忙,给了半个卷子吃。有小孩子过来抢,看到爹在就罢手了。花圈被顺利举到了坟上,并得到了一毛钱。记得清楚,坟头在村西南的一个岭坡跟前,朝东南,初冬,小麦刚出苗,绿生生的。坟头北西一个小土炕儿上长了几棵梧桐树,上面还有老鸹在叫唤。赵庆的没有儿子,由一个外甥跟着,并为他送了葬。这一毛钱,买了本《红灯记》小画书,都过了抢着举花圈的年龄,小画书还保存着。

眼前流溢着二十一世纪的阳光。

几个当年举过花圈的不惑之人在城里公园的林荫道上散步。

道旁的桃树上果实累累,熟透的桃子在树下落了一片。旁边,有被踢倒的垃圾筒和砸碎的路灯。

有问,桃子是苦的?

有叹,孩子都成了“竹林七贤”之一,官至尚书令,司徒的王戎,而识得道旁“苦李”?

疑惑。来到湖边,看湖的老者,捡起几个,擦毛、洗净,嘎嘣一口,“真甜”!

他们也吃了,还吃出了童年时桃子味道。纯天然,纯天然!旁边一老妪自言自语:多可惜啊,就是没人愿摘,就连孩子们也不愿碰一碰。也是的,这会人缺啥?摘个毛桃吃,兴许还觉得丢人呢。

日后,问村里过了的人,说,已经没有孩子们去干这件事情了。尽管,纸扎、花圈比过去还多,也还需要送到坟上焚烧;尽管,每件的谢礼已经从一毛到两毛、一块两块五块,也吸引不了孩子们的眼睛;尽管,有的村有的人刻意找来孩子们,举着花圈显排场,也仅仅是举到村边。

于是,大人不得不干了当年孩子们抢着干的事儿,一两个车子一加油门,便将所有的纸扎、花圈拉到坟上。

于是,从草衰叶落到来年风暖枝绿,乡村的田野上一片静寞,斜阳下面,会跑步的茉莉花飘落了,颜色和味道,成了越来越远的时光记忆。

只有,只有那个提遗饭篮子的角色,还没有改变,仍在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