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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印象

作者: 章骁2013/05/10优美散文

一、淡静的寡酒

这种与酒有关的称谓,似乎与生俱来就安顿在了这个清静的山乡。也正是这仙居般的处所,才配得上这充满遐想的词。山乡居民,用自己的悠然闲情和敦实淳朴,向人们诠释了寡酒的定义。

之前,闲聊时也有听在山乡(我们本地习惯称之为“上乡”)工作过的人提及过“寡酒”,觉得不可思议。从别人的描绘中,我在头脑里形成了喝寡酒的粗略情景:有村民三五人,择小店围坐,大瓷碗置于桌前,斟满,多为澄黄水酒,偶有白酒或啤酒,无需下酒菜,且喝且聊,欢愉不尽。

这道场景真实地平铺在我的眼前,是在多年后的一个上午。算来,该是我到这个山乡工作一年之后。其时,正值秋季。圩场尚未热闹,不足百米的街头,稍显冷清。我在集市一侧的早餐店吃面。三个乡民走进来,一律的古铜肤色,身着简朴,话不多,坐下来,朝里喊——“倒酒”。店主一声回应,折身走向酒坛,手持竹制的酒斗,动作麻利地舀酒,一人一碗。酒满上了,情致也随即溢满。无需多言,一句“来”,三个瓷碗会合,一口酒咕咚下肚。接下来,家长里短的,话有一茬没一茬,酒碗端起,间或又放下,我开始见证三个男人构建的寡酒世界。

秋阳如水,漫过天际。如丝的阳光透过窗棂钻进屋里,投映在饮酒者的衣襟、脸颊上,透出铜镜般的光泽。浓重方正的客家口音对我的耳膜产生悦耳的震动,间或发出的液体滑过喉结的声音,如歌声怡人。我俨然成了一个赏景者,或是聆听者。在一家简陋的乡间小店,坐在脱漆的方凳上,体验一场约定已久的经典酒事。这场酒事,与功名利禄无关,与风花雪月无关,与爱恨情仇无关。几个山野农夫,在人们的视线边缘,演绎一场世尘之外的酒事。在他们身边,只有唯一的观众。

酒香开始升腾,空气中同时还漂浮着各式早点面食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气味。我把吃面的速度放到最慢,也不足以等到他们这场寡酒的尾声。一碗酒喝到见底,少则十几二十分钟,甚至长达一个多小时。时光以最轻柔的方式,闲情逸致地从饮者身边漫步而过。不自不觉间,几个瓷碗,就这样把一整个上午装了进去。

逐渐地,我发现这样的酒事几乎无处不在。简陋的餐馆,路旁的副食品小店,农民自个的家中,在你知道或不知道的角落,几乎每天都上演着类似的场景。无需约定,三五两人碰上面,觉得有些话要说,一声招呼,彼此心照不宣,找个方桌围坐一圈,便喝将起来。

住在山乡一偶,所有的事物都被安静包围。即便街头也有着喧闹,乡村的屋前屋后有家禽家畜的响动,但安静是永远的底色,有着绝对强大不可逆转的力度,把所有的空间淹没。我以为,这种环境下的稳居者,大体有两类,一是适合闲居,二是内心强悍。后者为人间圣贤,如陶渊明,前者则是在这方土地上繁衍生息世代相袭的乡民,他们习惯了山的忠厚,水的恬静,习惯了在静的世界里享受安宁。“寡酒”是这种静谧催生出的绝世珍品,懂得喝寡酒,配得上和寡酒的人,也只有居住在这里纯正的乡民。

经历过的酒事无数,却从未尝试过坐下来,和这里的乡民喝一碗寡酒。没有下酒菜的宴席于我是不敢想象的。且不论自己的胃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是否能接受酒精的洗礼,习惯和世俗的羁绊,也阻隔了我和那些朴实乡民之间的脚步。我静静地,饶有兴致地看着胡子拉碴的乡民,坐在沾满油泽的小方桌旁,大口或小口地喝着寡酒,谈论着农事、家事、国事、甚至是艳事,或者其他的不着边际的事儿,体验着和他们之间说不清是远还是近的距离感。这种氛围之下,那些在豪宴上自我感觉良好的华丽的酒文化,瞬间黯然失色。我笃信,历数所经历的各种酒宴,没有一场酒事抵得上这般寡酒的真实和醇厚。看看乡民们被酒气熏成暗红的脸,看看那天真如孩童般的笑容,你知道,这场寡酒,以及这群喝寡酒的人,有着大山一样的气场:沉静、厚重、高远和憨直。

我没有足够的淡定把自己的心稳在这个偏僻山乡,更不具备陶渊明的强悍内心,我注定是一个过客。因此,我敬畏寡酒,一如城镇人的浮躁虚伪敬畏山民的忠厚淳朴。这种敬畏发自肺腑,不可修饰。由此衍生的情绪掌控着我的行为,下乡途中,每每遇到乡民,和当地人交往或是招呼,我都不敢造次,也不敢矫情,唯恐误伤了那一方人情。

近两年,我所在的小城兴起了另一种酒事,喝早酒。买了新鲜的冒着热气的猪肉,剁了鲜活的鱼,从农户手里买了从地里摘了刚上市的青菜,放在农贸市场旁的小餐馆里加工,另把冬酒和啤酒混倒在一起,搁在炉火上加热了喝。据说这种吃法是从山乡的寡酒延伸而来。我多次参与了这种早酒。下酒菜绝对鲜美,啤酒冬酒的混合物也有别样的滋味。喝酒的过程中,我努力寻找,却难寻山民喝寡酒的那番意境。喝到后来,醉眼惺忪,心烦意乱,只想逃席而去。

看来,寡酒是有特定习性的,不可移植。正版的寡酒,天性粗粝,骨子里却透着淡静。孕育寡酒的地方,在山之间,在水之畔,孕育寡酒的人,有着不可复制的人格特质。离开了这些元素,所谓的寡酒,全都是赝品。

二、青涩的早茶

山民种茶,如养家禽。后山有坡,前院有地,随手栽上几株,郁郁葱葱的茶树尽在视线之内。

乡民喜茶,却不讲究。好茶在清明,专业茶厂的师傅,这个时节是掐着点去采茶,不敢耽误半日。这里的人们,知道摘茶要趁早,却不至于精确到“清明”的节令。惊蛰过了,响雷轰鸣,阴雨不停。窝在屋里很多天,心里急得不行,惦挂着地里的事情。终于放晴了,迎着阳光出去,一头就撞在嫩绿的茶树上,猛然记起,正是摘茶好日子,便回头去取竹篮。

此时,清明的脚步已远,真正的好茶都散了,一树都是打开的绿叶。所幸,这丝毫不影响采摘的心情。方圆数里,也没几个真懂品茶的人,只是,这碧绿的色泽迎面扑来,足以打动所有人。摘好的茶叶,搁在簸箕里摊开,过一夜,正好晾干。炒茶在这里大概是最显技艺的活了。大铁砂锅洗净了,柴火慢烧。待到锅底匀热,把茶叶倒入翻炒。人们把衣袖卷起,手掌作勺状,直接插入滚烫的锅里,灼热的茶叶在手掌的带动下,左右旋转,上下翻飞,整个过程,犹如电影里演绎的神奇“铁砂掌”。汗珠由上往下,映湿了衣衫,水汽则自下而上,带着了浮华。当锅里不再有水汽升起,一片片茶叶身体蜷缩,逐渐焦硬,和锅底摩擦发出金属质地的声响,茶叶便熟了。

炒熟的茶叶,被器具收拢,等待着下一次的升华。一双烫得发红的粗糙手掌,成全了一茬清香的早茶之后,遁迹于世尘。炒茶的过程,人们的双手经受炙烤和煎熬,为的是换取一罐早茶。这是历经磨难之后的收获,期待许久的梦圆。

接下来的事情,是喝茶。水一大早女人就烧好了屯在暖水瓶里,想喝时,从木厨里,或是八仙桌的抽屉里取出几个大碗,直接用手从容器里抓一把茶叶出来,置于碗中,提起暖水瓶便倒。滚水冲进碗里,安静的茶叶受到惊吓,在人们的眼底四散而开。好一阵子,惊魂未定的茶叶方回神过来,重新在碗底聚拢,继而片片舒张开来。屋里茶香袅袅,生者往往性急,端起碗,喝一口,才觉味涩。初来时,我对这种青涩的茶不以为然。和城里茶市上那些精挑细选,制作考究的茶比来,这种茶叶论相貌论味觉怎么看都属劣品。看当地村民喝茶,端碗一喝一大口,暖水瓶就放在脚边,喝浅了,抡起瓶便倒。这番喝法,让人不由想到梁山泊的将士大碗饮酒的情形。乡民闲时喝酒无需下酒菜,喝茶却大有讲究,豆饼、花生、瓜子摆了一桌。

我的心思,自然不在满桌的吃食上。我以一个城里人的习性,咂着舌头品茶。喝到满口苦涩的时候,旁边的几个村民已经把自个跟前的茶冲泡了三四遍了。确切来说,满屋的茶香是为我所喜欢的,吸入鼻腔,隐隐有泥土的芬芳。只是,尝试良久,我始终难以形成嗅觉和味觉上的统一,只能在一旁看着旁人不断地喝茶和加水,渐入佳境。

国人在茶上,实在是做足了功夫,茶文化之细腻和丰厚,更非常人能领悟。从茶叶的制作到茶具的运用,甚至倒茶泡茶的姿态和技巧,都有着变幻无穷的奥妙。只是,来到这群山民中间,所有的茶文化都苍白无语。几只粗瓷大碗,一瓶滚烫开水,摒弃形式的虚伪,在内质上,绝不输于一场摆设在城市茶庄里的聚会。简陋的农家小院,喝茶人之间无论是酝酿了一场丰满的春耕计划,还是只絮叨了一些生活琐事的碎片,抑或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几碗茶,吃了些果子,空气里,总是纯净的,除了漂浮着的茶香,再无其他。

我有看到,当地不少壮年男子,把大壶泡好的茶带到地里,累了,走上田埂,喝上几大口。从颜色看,壶里的茶很浓,呈暗绿色。可以想象,入喉的瞬间,味觉神经所承受的压力。呈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景象,浓茶刺激下的男子,一下就变得精神倍增,仿佛又有了使不完的劲,片刻就转身回到了水田里,继续自己的耕作。这一幕让我对沿袭千年的茶文化产生了彻底的疑惑,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双眼被悬浮在空气中的意向所蒙蔽,并以此沾沾自喜。面对这用来提神的浓茶,我恍悟:当一壶茶和农耕、土地、空气、稻子等物象紧密相连,所产生出的想象有多么厚重且深远。

身边很多卑微的事物,我们都不能忽略,比如这苦涩的早茶。习惯了视野里的虚华,是因为我们的眼睛在世俗空气的浸淫下变得麻木而庸俗。端坐在茶坊,我们故作姿态,把喝茶叫做饮茶、或者品茶,在谈论着茶的种类品质,辨析着茶的好和坏的同时,很多时候,我们却把茶的出身弄丢了。只有这山乡的早茶,紧贴泥土,从未远行,保持着初生的洁净,未遭污染。这样的早茶,便是纯正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