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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杯——怀念我的祖父

2010/10/31优美散文

我们活过的许多日子,事实证明只是活过,而并非存在过。当你回忆,总有绝大多数日子是空白,只会是空白而非别的。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2006年的3月初3那天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异样的表现?但是对我来说,那天的确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那天早晨,一个农民放下了农具,一位木匠,放下了斧子,一个最爱喝酒只爱喝酒的人,放下了酒杯;从那天早晨起,一只酒杯永远就那样空着,一把斧子就那样放着,被放下的农具再也不会有人拿起,在所有的酒杯、斧子和农具中,它们开始自己的寂寞生涯,在茫茫人海中,我的回忆,也将从那天早晨开始计时、回溯;那天早晨,那个会做木工的农民,我的祖父,去世了。那天是2006年的3月初3。

那时我正好二十岁,在南方的一所优美的庭院里读大三。祖父的死讯,是一个家乡人给我打电话时不经意透露的。这个我是理解的,祖父生前曾多次强调过,假如他去世时我在远方,就不许打电话给我,免得影响学习或工作。我已经二十岁了,从一个小孩子长成大人,但是听到祖父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我的舌头就僵住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后面的话,是哭出来的。一整天我都心神恍惚。下午去山下的水库边,喝了一瓶二锅头,跪破了膝盖,抠破了手指……

几天前,我还做了个美梦。我已经顺利大学毕业,在这座东南海滨的小城有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我就接从未坐过火车的祖父来看看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大海。祖父就坐在我的对面,随着火车越过铁轨的单调的哐当声,他苍老的面容在空气里渐渐稀释,最后没有了踪影……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的那个遥远而又清晰的下午……

我回到家的时候,祖父正在梨树下喂那匹日渐消瘦的铜青马。老远就见祖父一手端着他喜爱的白瓷酒杯,一手搭着凉棚朝我来的方向张望,最终还是等我走到他跟前时才认出来。我看祖父眼里泛着一层枯黄的光,像脚下的土地,又像极了秋风中随时准备凋零的叶子。

铜青马把头从料槽里抬起来,它的眼睛和祖父的眼睛一样浑浊。最后它终于看清了是我,才慢吞吞地扬了一下后蹄,缓缓呼出一个响鼻,左耳习惯性地耸动了一下。祖父深深吸了一口,把酒杯按在梨树杈上,然后拍了它的脊背一下,低声地咕哝了一句,铜青马又把头埋到了料槽里。

“拿到了?”祖父把手从马背上缩回来,双手用劲搓了一下。

阳光从青涩的梨子和墨绿色的叶子中间大滴大滴地漏下来,散落在祖父的身上,而那层层的暗影也落了下来,祖父的眼睛刚好在叶子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没有光彩,仿佛旧墙基脚染了青苔的青砖。

“拿到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祖父。

祖父的手满是老茧,几根青筋突兀地纵横在手背上,如古树盘虬曲节的根一般。接过信封的刹那,我明显地感到祖父的手轻微的颤抖。这时我才看到祖父并没有戴棉帽,一头白发,像一捧梨花落满头。

祖父哆嗦着从信封里摸出几张光滑的纸:有红的,有彩色的;上面还写有字:大的,小的——当然,祖父什么也看不懂。以他的眼力,要分清纸的颜色,恐怕已很吃力了。祖父仔细地看着,反复地看着,装进信封之前,还仔细地数了一下,生怕不小心丢了一张半张。

“回去吃饭吧——十几里的山路,不长,也不短。”

祖父的牙齿只剩下两个了,牙床退化了不少,说话时能见到两个长长的牙齿立在淡红的牙床上,仿佛随时准备从上面掉下来。颔下白须,随着嘴张合轻微地抖动着。

——小时候,每天晚上上床睡觉之前,我都要在祖父怀里先睡一觉。有时祖父正在吃饭,朦胧之中闻到一丝酒的令人微醺的醇香、感觉到祖父的胸腹也被牵动着,雪白的长髯一下一下地从我的脸上滑过,痒痒的,睡意就更朦胧了。有时祖父给我讲铜青马的故事。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匹铜青马在几个土匪头子之间辗转的经历极像关羽胯下的赤兔马的经历。那匹铜青马早死了,死时也和祖父的这匹一样老。

因为祖父的故事,小时候我常想拥有一匹铜青马做自己的坐骑。有一次在梦里梦到我骑着家里这匹正年富力强的铜青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第二天醒来,又在被窝里温习了几遍,上学不可避免地迟到了,照例站着听课,站着时我又想起铜青马,想着它光鲜的毛色,仿佛刚出窑的新瓷。祖父现在肯定给它喂料了。有一天我会骑你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想着,我心中激动不已。

祖父把信封递给我,问“哪天走?”

“还有十几天。”

“才十几天呀!小勇都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这样快?!”

铜青马又打了一个响鼻,抬起头来。祖父勾下腰去把它带出来的一团料子捡拾回去。

树阴下铜青马的毛片色泽黯淡,仿佛刚出土的古陶,给人以年代久远的感觉,同时又令人倍感珍惜,恋恋不舍,怕这古旧的色泽像花朵一样随季节消逝。

我摸了一下它的左耳,见到我和祖父它的左耳就会动。

我再也不能骑你了……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放学回来,见祖父不在,把铜青马牵出来,骑了一回。虽然我从未骑过马,铜青马却把我稳稳当当地驮着。走了很长一段路,正碰上从地里回来的祖父。祖父先把我抱下来,说:“一无缰绳二无鞍,马跑起来,你咋办?”到家后,不由分说,抽了我几竹枝。我坐在椅子上伤心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想着骑马的感觉,那时铜青马膘肥体壮,背上平坦如坻,绵软如被,不像现在脊梁耸起老高。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再后来隐约感到什么在动,感到有什么滑过脸庞,痒痒的,迷糊中闻到一丝酒香,下意识里知道祖父在吃饭。

我把手从铜青马的左耳上收回来,看到它圆睁的老眼里弥漫着迷离的水雾。

“回去吃饭吧——”祖父中气不足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夏日一只青蛙跳入四周长满青苔的寂寞的池塘里,长长的尾音,好像青蛙荡起的层层波纹,让人误以为这句话就是一声饱含沧桑的叹息……

后来,因为我读大学,祖父把铜青马卖了。他从未去过300里开外的地方,养一匹骏健的马,或许也包含着某种安慰。我去读大学,每次回家他都会问我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实际上,我也是他的安慰,我看见他从未看见也从未听说的东西,并且讲给他听,就像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一样。

大学毕业后,我又到过许多地方。先去印尼工作了一年,回国后辗转川粤,最后选择回到离老家500里的乡下教书。我见到很多他一定觉得新奇的事物。我想告诉他,苏门答腊岛北部的马达高原上,一块玉米地里,有的玉米刚出齐、有的已经出天花、还有的可以割草,我想这个温带的农民一定会觉得十分诧异;我想告诉他,就在这个岛上,有许多人住着船型屋顶的屋子,我估计这个木匠会为这个信息啧啧称奇。可惜这些,他永远也听不见。

每当我坐在形形色色的酒桌前,面对名目不一的美酒时,我都会想起这个每饭必酒的老人。当我端起眼前透明的液体,一仰而尽,杯子空时,液体顺着喉线缓缓下滑,所有酒杯中永远空着的那一只,仿佛就被我握在手中,那时酒桌一定是喧嚣的,而我面红耳赤,心里被一种悲凄的静寂缠绕,遗憾是我唯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