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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二泉映月

作者: 干亚群2023/11/28情感短文

借着空旷的夜色,以及深秋的寒意,二胡独特的悲凉被放大。大家不由静了声息。

小泽征尔说,这个曲子,得跪着听。

我没跪过,他倒是跪过。那时他还年轻,作为访问中央音乐团成员之一,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惊吓到了更年轻的演奏者。这个画面,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我也经历了这个场景似的。

后来我能找到的是小泽征尔坐着听的视频,他坐在演奏者的后面,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他两只手搁在膝上,偶尔动下头,把耳朵偏过一些些,眼神的专注,始终覆盖着他线条分明的脸部。演奏者是姜建华,也就是被小泽征尔惊吓到的年轻演奏者。如今,她已是人到中年,成了国内二胡名家。

因为《二泉映月》,我去学二胡。那年我二十几岁,与几个小朋友一起学。老师是剧团里的二胡演奏员,姓周,个子不高,长得像新疆人。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差点笑出来,这哪里是二胡演奏员?就一个卖羊肉串的。在他家五十平方米的陋室里,我们反复练习着简单的曲子,从一把位到二把位。因为指法不熟练,弓在弦上的声音犹如锯木,而且是一把钝锯,切割出一堆令人生畏的粗糙,那难受,跟烤羊肉串时扇出来的熏呛没什么区别。

周老师可能是第一次带学生,也没什么经验,一会儿帮这个纠正指法,一会儿替那个校音,因为辨不清哪个对哪个不对,他时不时地侧过耳朵去听,甚至蹲下去。

作为初学者,我的乐理知识基本上是空白,连最基础的拍子,也打不周全。我的父母是向大地讨生活的农民,注定不可能给我什么音乐天赋。我只听过父亲的咳嗽声,至于歌声,那纯粹是一个童话。母亲有一副好嗓子,但她唱的是越剧,也就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哼几句。我呢,属于五音不全,一唱准跑调。问题是,我怎么也听不出这调跑向了哪里。音乐课是副课,多是兼职的老师。对老师而言,音乐课不需要备课,拿来一首歌,自己先学会,然后来教我们。老师唱“娃哈哈呀娃哈哈”,我们跟着“娃哈哈呀娃哈哈”。老师的歌声能惊飞数只鸟,我们洪亮的声音吓跑一群鸟。至于歌词上面的那些哆来咪发唆,几乎已经忽略不计。

周老师叮嘱我们,眼睛尽量不要去看手指,要用耳朵去盯指头。

我的耳朵压根管不住按在弦上的手指。仿佛弦长了翅膀,浑身震颤着朝外奔突。

不得已,周老师用长短不一的橡皮膏贴在琴杆上。如此,我还是管控不好手指。音符僵硬着从贴了橡皮膏的琴杆上坠下来,跌跌撞撞,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好好的曲子,经常被我拉得半身不遂。

师母也是剧团的演员,唱花旦的。不知信基督的是她,还是周老师,屋里贴着耶稣受难像。我眼睛从琴杆上移下来时,耶稣像总会扑进眼帘。我老家的邻居是基督徒,她们星期天会兴高采烈地去做礼拜,哪怕再忙,这一天她们也要礼拜。她们待人热情,互称姐妹,偶尔也会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与人吵架。吵完架,在卧室里做祷告,忏悔,声音跟吵架时一样大。祷告完后,还是左一声兄弟右一声姐妹。

我没有听到过师母的祷告声,她经常躲在里间,至多出来倒水时在旁边听一会儿,笑眯眯地说,比上次拉得好多了。我知道这是师母客气。这满屋子的吱嘎,于师母也不亚于受难。

我在家里也练习,晚饭后在阳台上拉。没多长时间,隔壁邻居噼里啪啦关窗户。我识趣地退回到客厅。不久,楼下的邻居来敲门,说是她儿子刚睡。她有些尴尬,搓着手,让后面的话一直留白。我不住地表示歉意,不得已,我给二胡装上了消音器。然而又总觉得不像在拉二胡,而是在做木匠活。

对《二泉映月》的虔诚,督促我每日里不厌其烦地做“木工”。

那些学弟学妹琴杆上的橡皮膏一根根地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而我的还顽固地贴着。我也不是没有试过把橡皮膏揭下来,一揭,音符又乱走了,似乎是坏了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车流汹涌而无序。

应了那句“坚持就是胜利”,过了一段时间,手指终于开始熟练,吱嘎吱嘎也没了。

于是,我央周老师教我《二泉映月》。周老师笑了,说这个曲子属于八级水平。

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我还在念初中。我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二泉映月》,因为打开收音机时,曲子已经在播放了。我听到的应该是第二部分,琴声通透却苦涩,有无限的悲怆,又百般无奈。这种惆怅与伤感,拽住了我思绪的脚。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被琴声慢慢迫出泪水。

知道这个曲子是《二泉映月》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卫校。那天下着雨,我从车站出来,又听到了它。站外有一家音像店,门口站着一对瘦瘦高高的音响。像是久违的朋友,我被音乐声吸引到了店里。我假装买磁带,流连在柜台前。售带员是个年轻人,坐在折叠椅里,旁边放着一杯茶,眼睛一直朝外放空,外面蒙着淅沥的春雨。

我说,这曲子真好听。我说得很轻。年轻人收回目光,说,嗯,《二泉映月》嘛。他的语气,我有点半懂不懂。这个倒不要紧,主要是我终于知道了它是《二泉映月》。我靠着柜台,目光专注又迷离。

在暮色渐浓的时候,我离开了音像店,背着行李,从台阶上一步步下来,手里拿了一张闵惠芬拉《二泉映月》的折页,年轻人送的。我没钱买录音机,磁带也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从此,我有了一种期待,期待年轻人能继续播放那首曲子,用一种忧伤抚慰另一种忧伤。我进站或出站,目光总会投向那家音像店。我也知道我的目光是无效的。因为,音像店习惯于流行,一段时间是《明天你是否爱我》,一段时间是《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的希冀,正犹如一匹狼,一匹忧伤的狼。

随着青春萌动,人生的忧伤开始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我也越来越爱听《二泉映月》。有时晚自修回来,躲进蚊帐,打开小收音机,收啊收,如果收到了它,就特别开心,但并不是雀跃的那种,而是一种从心底里漫出来的喜悦。仿佛那一刻,我站在了山巅,一切困惑与不快,随风而散,只有一轮明月斜斜地挂着。

参加工作后,我添置的第一样东西是小收录机,手掌大,顶着四个键。我买了闵惠芬的一盒磁带,正反两面。我最中意的自然是《二泉映月》,随后是《江河水》。下班回来,反复听,听出阿炳的颠沛流离,也听出自己的落寞。

身边的人好像大多不太喜欢二胡,说是过于凄凉。

也是,二胡似乎最适合于卑微而坦诚的生活。

说到阿炳,她们也是一愣一愣的。

也不怪她们,不喜欢二胡,又怎么会知道阿炳?

阿炳,是个寻常之名。我认识叫阿炳的人,不啻十人,唯有这个阿炳独立于众。有人曾说,应该用黄金把他的名字写进音乐史里。

生前的阿炳有没有过黄金,我不得而知。对于双目失明的他,除了眼前的黑暗,还有无边无际的落寞。从他降临于世的那一刻起,世间的苦难似乎一直跟着他,幼年失母,及冠又失父。尽管有极高的艺术天赋,却不会经营生活,他嗜烟,他逛窑子,把风情硬是删改成风流,直至被命运推入底层。因为身世的不清不白,以及生活的潦倒,阿炳在街坊邻居眼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零余者。他的邋遢、他的穷困,被人视作不争气的反面教材。

夜渐深,月亮高挂树梢,阿炳与搭伙过日子的董催弟,一起回他们的住处。经过幽深的小巷时,阿炳会拉一首曲子,在寂静的夜色里,二胡以其特有的音质,收纳了世间的感伤和酸楚。他演奏得如泣如诉,用音符叩响邻居的门,而在紧闭的门后,他们辨析着他一天的收成。

当年听过这首曲子的人之中,谁能想到这将会是属于世界的经典之作?包括阿炳自己。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瞎拉拉。曲名都没有。如同一个生下来即被取名阿狗阿猫的孩子,没有人指望他会闪闪发亮。

有时,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机缘。

他的小邻居有次去老师那里上课,因为天冷想活络一下手指,无意间拉出了阿炳常拉的曲子。小邻居的老师起初估计是不在意的,一个学生能拉的无非是常学的练习曲。然而,听着听着便认起真来,问孩子是什么曲子。阿炳的小邻居如实相告,是阿炳上街卖艺时边走边拉的曲子。这位储师竹先生凭借深厚的音乐底蕴,对这个曲子一耳洞察,如遇高山流水。在知悉阿炳的近况后,几位音乐教授无论如何都想替阿炳把它录制下来。

这个消息对于阿炳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人喜欢他的曲子了。也许对阿炳来说,他用毕生的时间在等待着,尽管他的技艺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谋生的工具而已。而艺术中的阿炳一直在努力,甚至为了创作《听松》,他还会一脚高一脚低地在山寺旁寻找灵感。忧的是,因为一次意外,他白天摔破了琵琶,晚上又被老鼠咬断了胡琴上的弦。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遂不再摸乐器了。

在众人的劝说下,他终于动心了,提出需要给他三天时间,供他练一下指头。

1950年9月2日晚上,在杨荫浏先生等人的帮助下,阿炳录下了他的《二泉映月》。

之后,阿炳被人请去参加一次演出,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坐着在舞台上演奏乐曲。

而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演出。

命运对阿炳并不善待,好在艺术扶正了阿炳的名字,让他的音乐一次次登上舞台,成为民族音乐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我想,我也受到了这颗明珠的照耀,虽然我把她拉得不尽人意。

心绪不佳时,《二泉映月》是我第一选择。听着它,我会慢慢平静下来。仿佛有人在劝慰我:人生哪有十全十美,你看我,世间的苦难哪一样放过了我?我看不见世间,可我还活着,哪怕落入乞讨的地步,我还存在。

周老师在教我时,会不经意间说起他的烦恼。他的职称迟迟没有着落,演奏员获奖本来就不容易,偶尔得奖也会被拉主胡的拿走。周老师没有职称,便无缘主胡的身份。剧团搞改革,待遇跟职称与演出任务挂钩,下乡演出时考虑成本,乐队不随带,改用磁带伴奏,这样一来,周老师拿的工资就跟后勤差不多了。

我静静听着周老师絮絮叨叨,一时也无话。

我曾多次跟人推荐过《二泉映月》,可呼应者寥落晨星,不过后来也释然了。人生有AB面,我又何必纠结于懂与不懂。

我看过很多人的演奏,技艺高的人多得是。凡是能成为二胡演奏家的,《二泉映月》定是必拉曲。似乎,不会拉《二泉映月》也就成不了二胡演奏家。不过,我最愿意接受的却是赵本山拉的《二泉映月》,虽然他拉的水准或许只能算是及格。然而,他懂此曲。他的生活阅历与人生经历,赋予他对旋律更深切的理解。从表情到内心,他仿佛从容于每一个音符,哪怕是没有拉正几个音。在他的二胡声里,我听出阿炳的自嘲,世人眼里自己一无所有,而在音乐里,他是骄傲的,也是随心所欲的。自由的阿炳宣泄着诸多情绪,他借音乐告诉我们:没有哪一个人愿意被生活压扁,即便被压扁,内心仍有一丝丝光亮,靠着这点光亮,就能迎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困苦。我之所以经常看赵本山拉此曲的视频,是喜欢他对此曲的真挚,只有真挚,才配得上《二泉映月》。

一个人再有才情,再有艺术天赋,如果缺少生活困厄这钵盐,就没办法掌控艺术的灵魂。就像一个作家,如果没有饿过肚子,恐怕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饥饿的体会。即使写了,也会被我们这些饿过饥过的人,一眼看穿。

我还看到过一个视频,演奏员拉《二泉映月》,而舞台的另一边是一男一女的芭蕾舞,在一轮盛大的圆月之下。演奏员拉得不错,那芭蕾舞也跳得不错,只是他们的搭配错了,或者说是舞蹈影响了演奏。演奏员微闭着双目,手臂与头分别甩出不同的姿势,恕我无知与小人之心,我觉得那些动作充满了情欲。舞蹈演员各色的肢体语言,一招一式,释放着爱欲的开合,似乎将调情演绎成了主题。

情,也许,阿炳也追逐过,亲情,爱情,友情。但在尴尬的身世与卑贱的命运面前,他的一切希冀,也只能隐藏于音乐之中。

所以,当录制后被问及曲名时,阿炳为难起来。他的为难是如此真实,他从没有想过有人会喜欢这个曲子。

在杨先生的坚持下,阿炳终于说,那就叫《二泉映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