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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间,走一段秦直道

作者: 赵剑颖2023/08/10生活随笔

我知道秦直道的起点竖起石碑,建了小广场,在陕西省淳化县凉武帝村北,但秦直道遗迹满目枯干的冰草,秦帝国的痕迹荡然无存,很是荒凉。

秦直道在这里奠基,并从此向北,经英烈山、马槽梁、鬼门口、艾蒿湾、乏牛坡、蝎子掌、箭杆梁,沿山北麓而下,穿越耀县、旬邑、淳化三县分界的七里川,入旬邑县庙沟村,再穿石门关,沿子午岭北行,逶迤到达九原郡(今包头市西)。淳化境内秦直道遗迹长约15公里,起点在北庄村一段的遗迹,经两千余年水土流失,当年数车并驰的高速公路已变成一道深沟,破碎塌陷。

我从英烈山出发,准备走林间秦直道,想到要踏上历史的闪光片段,就有种莫名的激动,仿佛兵戈铁马的岁月,士兵们从土里站直,在林地边排好队,等待检阅,等待指令。“直道”是个相对平直的概念,淳化境内直道顺势在英烈山外侧转大弯,劈岭筑路,凿石开道,临沟填谷,这段直道宽十几米,全都隐在森林绿树中。在“鬼门关”,我看到丹霞地貌隆起的砾石山,壁立分立道路两侧,犹如一道天堑之门,站在石壁下,人分外渺小。

沿山北麓走,不觉转入林子深处,一片天然次生林,与走过的刺槐纯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各色杂树突然壮硕起来,高耸云天,遮蔽日光,地上留下少许斑驳光点,昏暗犹如傍晚,但密林挡不住风,风吹过树顶,飒飒作响,很是喧闹,吹过树干后折叠、散开,在林间转达凉爽的问候。青冈树终年翠绿的表皮,夏季更加滑润,枫杨垂坠柔荑花序,铃铛般在风中舞蹈,在偶尔斜射的光中闪亮。林中各种声音极富变化,需要用心聆听,合上眼睛、关闭耳朵,站在一棵树摇晃的光影里,在郁闭的林间想象自己是另一棵树,与身边的它们互诉衷肠,有别样情趣。

一片暴马丁香林覆盖了两座山头,花期已过,树高都在3米以上,挂满还未落尽的种壳。暴马丁香生长十分缓慢,我只是看到路边的树,深处、低处水肥条件好的地方,会不会藏着500年、1000年的古树?这无人搅扰的地方,山势陡峭,古树很可能得以保全,春季万树一起开花的盛况,香飘十里,蜂蝶忙乱,怎能不让人珍爱。暴马丁香极耐干旱,这片阳坡地水分蒸发量大,几乎没有其他植物,它们占据山梁,成为绝对优势树种,密密实实的枝叶挡住阳光,地表连草也少有。这些骄傲的树,制造醇香,安排着自己热烈的生活,何曾抱怨过命运的瘠薄,只是奋力长高,把磨砺变成平常。

再次转回阴坡,北麓植物的多样让人惊叹。都是高大乔木,浅山低矮的灌木到这里长成了大树,它们需要不断攀高,才能接住头顶的光和雨水,被压制在底层的树木,慢慢枯死,自然更替。漆树高大,需要仰头才能看见枝顶,树身上下被割漆人划开多个“之”字形伤口。山的腹地竟然长着这么多野樱桃树,青果子挂在枝头,像一盏盏等待点燃的灯,偶有红熟的,被鸟鹊啄食半边,留下未红的另一边再也等不到成熟的那天,小凯说:“这些鸟真傻,你等到樱桃都熟了,攒起来吃多好!”逗得大家都笑起来。是呀,它们太心急了,失去了最好的体验与无限回味的美感。

油松树几乎都长在直道两侧,想必是当时栽植的树的后代,也许不是,因为英烈山本身就生长着大量天然油松林,从谷底到山腰到山顶都有分布,累世繁衍成眼前辽阔的松海。高处的树被风塑造成盆景,低矮但粗壮,枝干遒劲,铜浇铁铸一般,很难看出树龄,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夕阳余晖给它们涂上了一层暖暖的色调。

更多落叶树,我并不认识。它们从山谷把绿叶高高举起,自然的光与风修剪树形,打造枝干,这里的树都通直挺立,5米以下的树身,所有枝条都向上、向阳而生,果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与先于它们落地的姐妹在泥土里团聚,在与万物的交换中永生。所谓消失,是另一种形式的永在,那时它们是草、是花、是鸟还是兽?

一路走来,没有看到车辙和脚印遗迹,却见到了散落的碎瓦砾、小青砖和厚实的地砖,形制各不相同,显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也许这里曾经是一道关卡,后来变成驿站,直道的军事功能退化了,作为普通道路,客商与行路人在此地休息。

走走停停,要认知的东西太多,不仅仅是树木,遍地不知名的药草正繁盛,需拨开它们,开辟一条便道通行;黄蔷薇结出鲜红的果实,大家把它们叫作“马茹茹”;阴湿处岩石上长满石苇,独根、独叶、不开花,可以药用;低洼处泥炭土上,掌叶橐吾肥硕得让人疑惑,植株足足有两米高,叶片大过荷叶,夸张却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仿佛要刷新我们的认知。小来说:“以前搞普查都是抽点检查,没到过这里,不知竟然藏着类似亚热带的景观。”这里人为干扰的痕迹越来越少,没有砍伐后的树木残桩,没有掠取时留下的火烧印迹,没有人类丢弃的难以降解的塑料袋子、瓶子,秦直道保持了几乎完整的路面和两侧取山的凿痕,料姜石清晰记录了开凿时纵横的线条,亲手摸一摸,仿佛历史就在眼前,而我们刚刚穿越而来,烽火突起,鼙鼓动天,一队队战车碾过脚下路面,旗帜飞扬,风烟骤起……

即便是今天,纵然秦直道经历了岁月的风雨侵袭,我们仍能感受到它的磅礴气势。

秦直道作为人类筑路史上最为神奇的文明古道,历史上对其的记载和研究却寥寥。最早的记录见于《史记》,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里说“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在《蒙恬列传》中则说“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此外,便很难找出更为详细的记载。

这条直道,不知有多少人碾压过,穿越过,破坏过,摧毁过,此刻它依然在我们脚下,雨天不积水,晴天不受暴晒,等冬雪落下,地面积起一层洁白,肯定有草兔留下的两行脚印,有环颈雉书写的象形文字,有鹿麂描绘的水墨梅花图,有雏鹰从洞穴起飞,以锐利的眼光巡视这片古老的土地。这条古老的凿空之路,历史与现实在这里重叠、融合、延伸。废墟地野草茂盛,有鸟筑巢,有兽留下些许皮毛,这里已经完全从人类的手里交还给自然,随自然的更替而改变,或保留,或消亡,没有恩怨,只是呈现。

不远的山下,可见“合凤”高速公路的绿色护栏,汽车驶过的声音轻盈而悠远,在公路与山谷间回响。我有点茫然,不知身在几时,又在何处。历史与现实在这里交织,也在这里分道扬镳,同一片晴空下,上演了多少日月变迁,不变的是什么,还留下多少可以铭记,可以传承,可以永驻。小来和大周都说,林子疏了,路开始缓下坡,就要出淳化进旬邑地界。

今天走了十几公里,在林中躲过了最热的正午,早上刚来时,草尖上的露珠打湿了鞋袜,青雾弥漫山谷,如诗如画。此刻,夕阳西下,我们中途有过短暂休息,吃了自带的食物,喝了矿泉水,记得当时我还说“要有一眼泉就好了,喝山泉水。”没有山泉,有山石缝流出的一股细微的水,不能饮用,勉强可以沾湿双手擦把脸,沁心的凉让人精神抖擞,忘记疲惫。

原路返回,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仿佛倒叙,仿佛追忆,如梦如幻,心灵被再一次震撼并且丰满。在将要出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丛开败的花,像是高山报春,如果真是,那就是首次发现,下次选择早春进山,一定会有惊喜收获。还有多少事情尚未发现,秦直道可以证明,绵延从未断绝,力量不会削减,因为血脉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