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送出的粉笔

来不及送出的粉笔

我对粉笔有着特别的感情，并不因我曾经是教师，正如余光中笔下那枚满是乡愁的小邮票一样，小小的粉笔载着我对已离世5年的外祖父深深怀念。

外祖父姓李，兄弟四人排行最小，故取为季，孝字辈，全名李季孝。我问外祖父，按照班辈放姓与名之间的惯例，当称李孝季才对。外祖父却说，李季孝顺口一些。外祖父名字中有“三子”，本该多子多福，可命运多舛，为他送终的只有舅父一人，其他几个儿子早已因病夭折。

外祖父长我60岁，因为家里穷，直到离开人世也没给后人留下一张照片。听母亲说，外祖父年轻的时候高大英俊，浓密的大西装头颇显精神，结实的身体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在外祖父家长大的我，脑海中只有外祖父年老时的样子，差不多掉光了的头发，没了年轻时的潇洒；黑斑点缀着布满皱纹的脸庞，见证着岁月的刀疤；仿佛老树根的双手，不知经历过多少苦难，担当过多少重荷；唯一不变的是他那不屈的脊梁，依然笔挺笔挺的，外祖父去世前都没驼背，可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摧残，腰却弯了。

外祖父本不抽烟，可外祖母离世后，他却学会了抽烟。在我印象中，他俩很恩爱，是村民人人夸赞的模范夫妻。自外祖母去世后，每至清明节，外祖父都会默地默背起锄头为外祖母的坟地清理杂草。村里一位长辈告诉我，有年清明节，天还下着雨，外祖父却在外祖母的坟头放声大哭。外祖父也对我说过，外祖母坟头的左边有块空地，他去世了就要葬在外祖母旁。

我自小体弱多病，听说有个土方子可治，药引子是凌晨时分后山的桃树叶尖，生性胆小的外祖父不顾后山成片的祖坟，坚持摘给我吃。4岁那年某个夏日晚上，我突发高烧，外祖父背着我去看病，不懂事的我却催着外祖父走快一点，其实事隔多年我才知道，为了带我看病，时年64岁的外祖父已背我走了近10公里路。

小学期间，只要放假，我必往外祖父家跑。每到外祖父家找他，映入我眼帘的几乎是同一场景：戴着黄斗笠，围着白毛巾的外祖父在田间，在山头。虽说那时我还小，我却在心里暗暗发誓，我长大以后要赚大钱，不要让劳累了一辈子的外祖父还这般劳累。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外祖父时，外祖父却说，“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顿时鼻子一酸。有年春天，天空下着毛毛雨，泥巴路一点也不好走，只记得山上的蕨很茂盛，映山红很鲜艳。就在这个充满生气的春天里，因客观原因很少来我家的外祖父竟然来看我了，他提着自己攒下来的50个鸡蛋而来，并对我说，鸡蛋要蒸着吃才营养，那年我12岁，那个最美好的回忆结束了我最美好的童年。

初中和高中的这几年，我去外祖父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也许是迫于学习压力，也许是身边朋友增多，让我渐渐淡忘了外祖父对我期待的眼神。

高三上半年的清明节，我来到外祖父家，他突然对我说，最近做了几个梦，梦见有人追赶他，本想往山上跑，可老了跑不动，就往山脚下跑去了。我知道这个梦不吉祥，就安慰外祖父说，梦是假的，没什么好信的。而后，外祖父又对我说，他想用粉笔在地上学写字，我心里不由纳闷了一下，没等我问他，外祖父就说明了原因，他一辈子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买纸和笔又要钱，要不去学校借几支粉笔给他在地上学写字，我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就随口说，好好好。高三下半年的外祖父生日，恰逢星期天，学校放假半天，本应陪外祖父过生的，可终究抵不住和同学们打篮球赛的诱惑，便打电话对外祖父 （邻居家的电话）撒谎说，“因为特殊原因，今下午还要上课，就不能陪您过生了。”他说，“补课重要，好好读书，那就别来了。”于是匆匆挂了电话。我做梦也没想到，就是这么几句仓促的对话，竟成永诀。

在冰灾年那年的小年夜，准确时间是晚上20点12分，我眼睁睁地看着外祖父离开了人世。当我来到外祖父床前，并不忍心喊他，因为电影看多了，好像喊了，他就会马上走。母亲吩咐我喊外公，当我喊第二声的时候，只见外祖父喉咙一响，头一偏，眼眶中还有泪。我强忍着没有哭，只是手中那盒不争气的粉笔却在颤抖。听村里的人说，天冷了，外祖父舍不得烤炭火，只在灶台边烧点干树叶取暖，饿了，舍不得吃邻居送他的鲫鱼，只煮着他最喜欢吃的南瓜。外祖父是因脑溢血离世的，也许是劳累过度，不注意营养的原因吧。

因为冰冻天气，外祖父未能如愿以偿和葬在山腰的外祖母合葬，只能就近安葬在山脚。那盒没来得及送给外祖父的粉笔，一直保存在我的抽屉里，因为怕纸盒破损，我就用透明胶封了一层又一层，每当看到它，外祖父的一点一滴再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