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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

作者: 悠云微澜2012/10/05情感故事

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尚健康。

肤色红润,声音明亮,笑容大大方方。颇典型的北方爽朗女子。

那天,她的笑声跳跃在母亲的田地里,嫩绿的豆角也欢快地随风摆动。碧蓝的天空,云朵忽而就近了,我仰头看时,竟有片刻恍惚。待目光落到屋子墙壁上的常春藤时,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她。

后来,我回去探望父母亲,她刚好也在。见了我,丢下手里的活,咧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道,秦雨,又放假了?

我腼腆笑笑,回她,嗯,他们多亏了你帮忙。她手一挥,像是要拂去我的谢意,说,哪里话呢,乡里乡亲的。

话说着,她就伸手抱过我的女儿,亲亲她白嫩的脸颊,痒得女儿咯咯直笑。她看了看我,轻言,多可爱的娃啊,真像你。

倏忽间,她眼神暗淡了下去。我知,她定是思念她在北方的儿子了。

母亲说,她待人极真诚,每到别家有了赶不完的活计,若她也巧有空暇时,皆会自愿去帮忙。父亲与母亲的蔬菜地总是少不了她的帮衬。

女人是外地人,叫春花。

春花嫁到我们村时,静悄悄的。也难怪,一个近四十的光棍男人娶一个三十多的颇不明来历的女人,在村里并不是光彩的事儿。

男人叫春生,长相是算得周正的。他家的田地就在我家屋前。我习惯叫他哥,犹记得幼时每次看书累了,便朝屋前看看。他总是穿得很洁净,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见我望向他,远远地笑笑,就算是打招呼了。

据说,他原也是爱读书的,到初中毕业,家里死活不同意他继续念了。命运总是会捉弄人,他母亲体弱,做不得繁重的农活;父亲是一个瞎子,做饭泡茶倒是一把好手,可惜不能侍奉田地。时常地,父亲会出门给人算命,赚些微薄的家资作贴补。

父母亲生了健康的他,已是上天的恩赐,至于念书,是他命中注定的缺憾。

恐是如此缘故,每次他遇见我时,都会劝诫,秦雨,你一定要用功读书,那样才能离开这里。

到了婚娶的年龄,媒人倒是介绍了不少姑娘,可惜都嫌弃他家寒,又有两老拖累,无一愿进他家门。去了外地念高中后,我回家的次数极少了,许是他心事太重了,偶尔遇见他,总会惊愕地发现他头上又新添了几缕耀眼的白发。

冬去春又来。

渐渐地,他从一个有梦的敏灵少年变成了一个三十多的乡间凡夫。我也从懵懂的孩童时光。步入花季了。

至今,我都不知春花是如何认识春生的。

邻家大婶告诉我,女人在北方原是有家的。前夫好赌,常喝醉了酒猛打她,输钱后也会拿她出气。几次被打得浑身是伤,女人没念多少书,难以诉求于法律,没了抗争,只得偷偷哭泣。

一次被妹妹撞见,姐妹俩抱头痛哭,她们的父母都是老实而守旧之人,遂不许她离婚,他们丢不起那脸面。妹妹终是看不过,偷偷藏了私房钱予她,劝了,助她逃走。一个深夜,她趁男人醉酒熟睡,亲了亲尚年幼的儿子,跑出家门,走几步,又回头看看黑暗里的儿子。

终是狠狠心,踉跄奔离。

结婚后的春生不再是一人在田地里忙乎了。春花是地里的好把式,干活利索,说话也轻快,极讨人喜爱。他们不但长了棉花,还种了时应的绿蔬;傍晚摘了,夜里去城里的市场多有能卖好价钱。稍有空暇,春生也常出去打工。自此,小日子开始有了亮色。

婚后一年,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小子。我母亲常常为此高兴,春生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也许,父母亲是把春生当作自己的亲人了。他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生活艰难,多年形影相吊,虽心急却无力。

双生四岁时,我回去,春花带着俩小人儿来串门,他们眼睛澄净明亮,满是好奇的欢喜。我递过两盒牛奶,他们窃窃地笑,奶声奶气道,谢谢姑姑……说完,一个突然还亲了我一口,另有一个笑着粘粘地拉了我的手,嚷着要给他们讲故事。

春花拍了拍小孩的脸,温存讲,不要闹了,姑姑路上累了,先让姑姑息会儿。又说,你们可要向姑姑好好学习,长大了,走出这个村子。意味深长。

我嗔她,别和孩子胡说,我就一个公司小职员,有什么出息?他们长大了是要做大事的。是吧,宝贝们!他们立即点头,嘿嘿笑着,不停地说,好哎,好哎。

适逢春生刚巧回了,听到我的话,朗声笑道,他们长大了有出息倒好了,我们也就活得值了,死也能闭眼了。我剜了他一眼,冷声讲他,呸!呸!哥,你说什么呢,也不晓得图吉利,什么死啊活的,真是。他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继而傻笑,呐呐言,哥不会说话。

春花低头笑了笑,对我说,妹子,说了也不怕你笑话,俺就图孩子他爸人老实,和他一起过日子,心里踏实。想起她辛酸的过往,我心里甚感宽慰,竟高兴得有些哽咽。连忙掩饰,起身重重拍了春生后背一下,笑道,我哥是谁啊?天下第一大好人!被嫂子你捡去啦。

春花嫁过来时,并没有和春生领证,即使想领,也是难办到的。她与前夫并没离婚,她的父母亲与弟弟更不能原谅她离家出走。

许是她也恨极了生活多年的北方,再嫁后,便一直没回过那片土地。与妹妹倒是时有联系,告知她与前夫儿子的状况。恐是她走时,他尚年幼,与她并无多少情感交集,孩子对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了。

路途遥远,路费对于穷苦人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故,妹妹也从未来看过她。夜深人静时,她会翻出妹妹寄来的儿子照片,看着看着,眼泪就在掉。她错了吗?她会问自己。然而,没有人会给她答案。她的到来是春生幸福的开始,这答案,他自是也给不了的。

孩子到了快上学的年龄,她只好独自去了北方,与前夫商议离婚事宜。

男人竟然就此拖住她,不许她走。也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样的法子,反正,回来时,她终于与前夫离婚了。

娘家的人还是没有原谅她,父母亲执拗不见她。原来,在一些父母的心中,所谓的门楣名声比儿女的幸福重得多。我母亲听了她的哭诉后,把她搂在怀里,低声说,孩子,你就忘了他们吧。我父亲早婚,大姐出生时他才二十,春花与大姐年龄相当。

母亲说,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了。

春花干活总像不要命似的,没日没夜地忙。因她常帮我家的忙,母亲时有过意不去,常多做些些菜,请她和孩子们来吃饭。

春生一天比一天年老了,才四十多的人,背已经有些驼。烦闷时,竟也会抽烟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衣着素净、神情腼腆安然的哥哥了。我见他時,头发多是散乱的,穿着也显得有些邋遢了。我与母亲说起他时,她叹叹气,说道,他人太老实,出去打工也赚不了几个钱,只有自己节省了,哪里还顾得了外相体面。

毫无征兆地,春花病了。

平静的小村一下子炸开了。

没人见她有什么与往常不符的迹象。我猜想,是她担心去医院会烧钱,因而独自隐瞒了病痛。时间一久,拖成了子宫癌。检查结果一出来时,已是晚期。

那天,她站在我家屋后的常春藤旁,嗫嗫地讲,秦雨,我以为,我会像这常春藤一样,可以在你们这个村扎根,缠了春生,安安顺顺地过完这辈子。

我背着她抬头看看天,不愿她看见我眼里的泪。转身时,我勉强挤出笑容,说道,嫂子就是常春藤,你看,这么多年,你做了这么多,大家都喜欢你啊。俩个孩子都成长得那么好,他们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

她的眼睛突然闪亮,问我,真的吗?我回道,嗯,是真的。我伸手摸了摸常春藤墨绿的叶子,冰凉冰凉的,像我的心一样。

春生还是坚持带她去医院动了手术,起初效果很好,她回来一个月也被养得面容红润。乡亲们都说,好人自有吉命,或许,她会再活很多年。

不想,三个月未满,她病情恶化了。这个苦命女人已油尽灯枯。

春生显得更老了,母亲说,他的牙齿已经松动,且掉了不少。见了,心疼地望向他时,见他头发稀疏,皱纹已经爬上了额头。

她病重时,她父母亲依然没来看望她。她不想更多的人知道她的状况,但终究舍不下父母,带了消息过去,却未曾透露半点信息与妹妹及前夫与他们的儿子。

春花终还是走了。在好日子刚刚起了个头的时候。

要出殡前一天,妹妹匆匆赶到,见到如此场面,随即就晕倒了。醒来时,第一句话就是,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父母许是动了一丝残留的感情,终是给了妹妹她的信息。可惜晚了。

气绝身凉的她竟不肯闭目,旁人见了多是暗自抹泪。

妹妹边伏在她耳边畔嘶哑地说着什么,边阖上了她的眼,总算安详离去。

第二天,周全葬礼的人寻她的俩个儿子时,他们正在场子上跑得欢。

嘻嘻地被大人拉去跪拜磕头。

母亲告诉我,春花去世前唤来春生,生命到了尽头,说句完整的话都成了奢侈的事,喉管里咕隆了半天他才听明白是让把她身份证拿来。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里找到時才发现,她不叫张春花,年龄也比当年自己讲的大许多。

春花已说不出话,定定地盯着春生,艰难地摇摇头,黯淡的泪眼满是愧意;春生一下子紧握了她的手,不停摸她苍白嶙峋的脸,温存地轻轻摇头,泪如雨下。

她病入膏肓后尚能交谈時,曾告诉过他,逃出家后,在路上遇见了几个心存恶意的民工,他们把她关在一个屋子里上了锁,每晚回来后逼她侍奉他们。一天,趁他们出去干活时,好不容易从扒开的窗户跳出去的。

春生并没有因此看轻她,相反地,他那么心疼她。一如既往。

半年后,我回去,再见到春生时,他穿着洁白的衬衫,头发又梳得极整齐,牙齿雪白雪白的。见我疑惑,母亲说,他装了假牙,看起来也年轻多了。这不,前天有人介绍了一个女的给他认识,那女人今天就过来住了。

听说,又是一个离婚的。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这天,双胞胎搀着瞎子爷爷经过我家门前的小路时,我远远地打招呼,宝贝,和爷爷过来耍一会。那俩孩子木然地看了看我,眼神呆滞,也不见笑,又转过头去了。

老人抱歉地摆摆手后,三人渐渐走远了。

我心里一阵发疼,又想起屋后的常春藤。

春花的话,犹在耳侧。她说她以为会像这常春藤一样,可以在这里扎根,跟着春生,安安顺顺地过完这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