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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菜地和城市

作者: 壮溪2019/11/16美文阅读

周末中午,我和妻陪着母亲聊家常。母亲说,来黔城一晃十八年了,牙齿也疏落了多半······正说之间,窦姨和冯姨,来邀母亲去世纪广场转悠。望着三位老人的背影,感慨唏嘘,我的鬓发也已染霜,所幸母亲一如既往的身骨健朗!

初来古镇,栖身在派出所,母亲很不习惯。白天,看着我们忙出忙进,她除了家务,无事可做;晚上,火车不时从所后边铿锵而过,床摇屋晃的,老人不得安睡。没有熟悉的人,一出脚,就是陌生之地。家务之余,就为派出所义务打扫院子,可扫完了,又干什么呢?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尽的茫然和失措。我知道她的心事,就把洪江区商业转运站(派出所建在站内)鲁站长的妈妈,介绍给了母亲。两个老人,他乡遇故知,亲昵似姊妹。

她俩在转运站的仓库侧后,看上一块菜地。其实,是靠围墙的一长片荒坡。仓库曾出租以喂猪,猪粪水流溢漫坡,野麻叶、酸巴筒等长得很茂盛。我和鲁站长趁闲拓荒,把荒坡整理成了羡人的小菜园子。两位老妈妈,把乌黑油亮的地,分成一小幅一小幅的。春夏种黄瓜、西红柿、辣椒、四季豆;秋冬种萝卜、白菜、香菜等蔬菜。人勤地不懒,一年四季瓜菜丰收,不时还奉献给所里食堂。来黔城第二年,母亲喂了一头猪,年底获肉一百八十余斤,大多熏制成腊肉,挂在一楼内侧走廊上,很是诱人。“黄牯”和“博士”等兄弟,有时像垂涎的狐狸一样,望着腊肉,夸母亲勤快。她就笑着取下一块给他们,随后还送了好几块。瞅着他们大快朵颐,母亲微笑着,满眼是惬意和幸福。

第三年,洪江区商业转运站(包括派出所的地)出售给了地产老板,美丽的菜园子,在挖土机的轰鸣声中,消失得无踪无影。接着,鲁妈妈回了老家洪江区,我们也搬了新家。几个月后,我去了另一个派出所履职。

我总是惦念着家中的母亲。她来黔城,是不得而已。我是独子,父亲去世后,只好母子相依颠沛在异乡!壮溪冲的清风、明月和淙淙流水,都在她的梦中轻抚、朗照和喧响。生长幸福、梦想的菜园子,毁掉了,更有家庭的变故,给老人予以重击。单位离家并不远,但构筑平安的职责,不可懈怠!偶尔抽空陪陪母亲,或者和她通个电话,三言两语的。彼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有种深深的牵挂,但无需用再多的言语来表达。其实,母亲很坚强,很少和我谈那些揪心的事。她偶尔还会制造些许开心,让我来分享。

那年初秋的一个中午,母亲在电话中,要我有空回家。我安排妥贴所里的事,急如火燎,赶回家。她笑脸迎我,我忐忑的心,释然一半。母亲拉我坐在餐桌旁,揭开遮蝇罩,问我,认识吗?一海碗绿艳艳的米豆腐。拿起条勺,准备消灭它。母亲用手指压着我的手腕说,你嗅嗅,再吃。我嗅了一下,哇!香叶(鸭屎木叶)豆腐,二十几年没吃了!我闻到了当年壮溪冲的味道!小时候夏秋两季,母亲经常在枳木坑山边,摘鸭屎木叶,濯净,在盆里揉搓,加适量山泉水,过滤,放草灰碱,覆上锅盖。十几分钟后,绿莹莹,凉幽幽的美食,一家子就可享用了。我边吃边听母亲说,她上午到唐家界走走,发现罕见的香叶,就捋些做了点心。母亲白发苍苍,看着我吃,脸上皱褶里夹满了笑。告别母亲,泪水流进嘴里,都是香叶豆腐的滋味。

母亲长期生活在山旮沓里,习惯了壮溪冲的清新闲适和岁月的宁静。然而,迁新居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她就能与陌生邻居和市民和谐相处,坦然面对小城的喧嚣,令我分外欣喜。

那天,我到市局办事,顺便回家看看母亲。一进屋,十来个阿姨和母亲谈笑风生。母亲,开心地把阿姨一一介绍给我。阿姨们兴奋地向我说起她们,一起上山寻蕨菜、扯筱竹笋和一起游古城、蟠龙寺等趣事。我发现原来空空的窗台,栽满了花草,客厅弥漫着幽幽兰香。母亲告诉我,建兰,是唐家界的冯姨分栽的;天竺葵,是邻居窦姨亲手插莳的;其余的,是母亲从市场上买来的。她们帮母亲把花草栽好,还与母亲分享栽莳花草的经验和快乐。我想,那朵朵兰花,象征着她们真诚美好的心灵;那天竺葵,是她们心中燃烧的热情!看着这些可敬可爱的老人,内心平添由衷的感佩之情。

后来,母亲给我说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我下乡所后,母亲倍感孤独无助和痛苦,又怕把这种情绪传染给我,总是佯装开心和欢喜(我被母亲的“假象”所蒙蔽,竟然不知)。一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到我书房读读书(母亲读过四年小学,有爱看书的习惯),内心空落迷茫。只有回想壮溪冲的人事光阴,内心才有点安静着落。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这么过!不能让妹子(我小时候很白净,父母就这么叫我)担心,影响工作!于是,母亲毅然走出家门。

那时,新城现在的格局还没形成,只有雪峰、芙蓉大道真正拉通。到处是挖土机、推土机在作业;到处是升降机、脚手架、和不断向上攀升的楼房。母亲独自一人,踩着厚厚的黄尘或者深深的淤泥,远远望着火热的建筑工地发呆。有时走近工地,看工人扎钢筋,搅拌水泥浆,看他们挖深壕,埋粗大的涵管;或者到未开发的地方走一走,发现有很多地闲置着,觉得好可惜。有些空地有人在种菜,男的女的,年龄大多在六十岁以上。母亲怯生生地凑上去与他们搭话,都很热心,说哪个地方的土壤好,这个时候该种什么菜了······一来二往的,就熟悉了。他们大多和母亲一样,是随子女来黔城的,也有工作退休,安居黔城的。远有湘潭、常德、邵阳的;近有洗马、安江、托口的。来自三湘五湖的老人,用乡音秀起自己的家乡来,话匣子就收不拢了,眼里却亮汪汪的。母亲和窦姨、周姨、杨姨等,相逢认识在荒地菜畲,感情一天胜似一天。几年前,我和妻要母亲去市局宿舍一起住。她说,我还好着哩,又那么近,等行不动了,再去。原来,她离不开那帮老姊妹!

窦姨和杨姨,先在玉皇阁村西头的河岸,为母亲寻了一块菜地,并且帮着挖好,种好蔬菜。到了端午,瓜架上挂满条形的黄瓜,辣椒叶下吊着一把把辣子······可几天不上菜地,就被挖土机整平了,那里正开建一个污水处理厂。想着嫩油油的黄瓜,碧绿绿的辣椒,一眨眼就没了,母亲心里挺难受。窦姨和杨姨安慰她说,只要身体好,地就有的是!母亲就在她俩的菜畲旁,整了几小幅,不到一年,三人的菜地却被植了绿化树。

母亲和阿姨,几经钢铁怪兽的不断追逐后,反而更加从容淡定。她们见缝插针,有地就挖,开发商来了,撒腿就跑,自嘲是“菜农游击队”!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她们终于在市第一人民医院西边,各自找到了称心如意的菜地。那一片,原本是莲塘村的坡地,已被政府征做商业用地,足有几十亩宽,起伏的缓坡,一直延伸到潕水河畔。四处堆了许多黄土和建筑垃圾。母亲和窦姨等,询问了周边的开发商,至少可种五、六年!老人像小孩得到最美丽的乐园一样,高兴的不能自抑。只要天气好,这些老姊妹就邀好,各自带着锄头、镰刀、水和干粮,在世纪广场集合,然后,扛着锄头去打理菜地。十几个人,爽朗笑着,行进中,真像一支机动灵活的游击队伍。

她们撒在宽大的荒地里,就像其中的十几支旱芦苇花,颇不起眼。年纪虽大了,手脚还有劲,麻利,都是种地好能手。各自随意圈了地,便用镰刀砍掉芦苇和杂树,和着建筑垃圾烧掉。被装来填沟坑的黄土中,夹杂许多石头、水泥块和其它生活垃圾,得耐心挖开,一点一点清理,分类处理掉。搬挖不动的,就绕开。开挖生地,黄土壤板结硬实,很费劲。不时遇上巨大的红砂岩,得避着,随地形上坡下沟挖荒掘土,很少有成形的菜畲。她们边种菜边拓荒,不时又有老人加入种菜的队伍。我同事的父母,也相继加入其中。他们都在耕耘着自己的“桃花源”,而乐此不疲。

我有空闲,偶尔也帮着母亲挖畲种菜。调到法制科后,像个车轱辘转,就很少去了。妻子在市局人口大队当班头,双休日常加班,更是不可开交!母亲不时送来时鲜蔬菜,并告诉我们,家里做了大大小小的坛子菜。她多次向我们发出邀请,去看看她的乐园,可屡约而相违。妻子对我说,任何借口,都是虚饰和软弱的,给妈妈一个惊喜吧!

那是仲春一个周日的早晨。梦幻的雾,拥抱着古镇新城,岁月河山。市局白玉池边的新柳,提着激情的舞袖,静候在春阳中翩跹。那是个好天气哟,妻子算定母亲会上菜地!我们到面食店、超市,买了一大袋包子馒头和矿泉水。八点半,和煦的阳光驱散着雾幔,黔城又渐渐露出了她的娇颜和生机。从市局门口,横过车水马龙的镡城大道,折西行两百余米,再向昌龄北路前行了数百米,母亲的菜地,就在对面的茫茫的坡地上。

妹子!妹子!忽然,听到母亲的呼唤。隔着宽阔的大道,我和妻的眼睛,在努力寻觅母亲的身影,在一排爬满绿色藤蔓的小竹条边,有一只手,不停地摇着一顶白色的草帽。我们快速越过昌龄路,登上两米多高的黄土坎,往左踩一段青草路,就到母亲的菜地。母亲站在牵满豌豆绿藤的竹架旁,右手还端着那草帽;脸上的汗珠,闪耀着春阳的光辉,眼里满含分外的惊喜。妻子叫了一声妈,便递上个包子。母亲咬一口包子,兴奋的说,我和窦姨她们七点半就到畲里。你们看,今年的大蔸萝卜(芜青,又叫诸葛菜)长得像大盐钵,春蒜和新韭菜,再不吃,就和我一样老了······看着媳妇和儿子悉心倾听,老人更来劲。妻子拧开矿泉水瓶盖,要母亲喝口水再说。喝了口水,她摇着草帽向地里边喊,快来吃早饭啰!菜地里的“游击队员”们,探起身,利索地聚拢来。阿姨们吃着包子馒头,对我俩说,你两个,喊来就来了,我们的,只说忙忙忙,连屁股都不朝过!我和妻,满脸赧色,尴尬而笑。随后,妻子和老人们,情浓浓地交谈着,如何如何处理丰收的大蔸萝卜,准备新种什么蔬菜等等。

菜地南边,有个约五平米的小土台,母亲种了藠头,应该是这一大片菜地的最高处。伫立台上,环视四周,刚刚驱散雾团的春阳,把菜地照着格外明艳和生动。绿的有春韭新蒜,宽叶青菜小白菜,胡萝卜英子翠芹菜,密匝匝的嫩豌豆荚。大蔸萝卜,都扯出来了,齐刷刷摆成一片。蜜蜂到新挖开的黄泥菜地,转一圈,又于粉红色的豌豆花间,嗡嗡飞舞。西边北面,是恢弘苍茫的油菜地,冬油菜在这里,刚向世人炫耀了一场夺人心魄的金色花事,又向劳动者奉上醉人的丰饶!你看,那密密麻麻的灰色油菜杆,举起翠绿繁盛的油菜籽嫩荚,从中间低洼处延袤至潕水,再漫上南北的缓坡,几欲铺陈到车轮滚滚的镡城大道,钢铁怪兽,似乎在拨开油菜杆奔驰。明丽的阳光下,叔伯阿姨在菜地里劳作或拄锄探望,使我不由回想起壮溪冲春天里的亲切故事······回过神来,妻子、母亲正和阿姨们像菜地里的山雀,叽叽喳喳。本是一片荒凉的贫瘠土地,因为一群老人的殷勤和快乐,到处呈现着丰饶和美丽!我内心歉疚且欣喜,不禁诗情涌动---

老母动春锄,邀子园圃会。每约相违事,今日得成遂。

菜地医院西,见子把手挥。子媳趋向前,喋喋语不赘。

拓荒六分余,栽种多品类:新蒜溢清香,豌豆叶正肥······

额珠闪日芒,母心有凭慰。子媳俱夸好,寸草愧春晖!

去年冬季某天,菜地边上,开发商立了几块公告牌,要求种地者,三日内处理好种植物。殊不知,第二天早上开发商的机器就开进菜地。几十个老人,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大片的白菜萝卜,嫩摇摇的油菜苗,瞬间被黄土覆盖······段妈妈、易叔叔等,又跨过潕河,到小江村猴子岩下垦荒去了。母亲窦姨她们,却很释然,也不再打算去做“游击队员”了。她们以为在有生之年,欣赏黔城美,健康老身体,带来好心情。

黔城的美,是她们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在身边,在眼前。多年来,这群老姊妹有闲暇就结伴同行,沿着芙蓉、雪峰、镡城、滨江大道,看火红浓艳的紫薇花;倘佯在两千米长的林荫大道,欣赏娇艳的芙蓉面,富丽天香的桂花雨;坐在香樟树下,闲听百鸟婉转,静度慢摆光阴。有时,她们漫步幽静的相思湖,长廊边上听蛙鸣;或者静坐在滨江公园的草地和木靠椅上,看西天流霞,水中白云。特别是昌龄北路的菜地消失后,有更多时间亲近这座精致的小城。老姊妹中,有个向姨全身瘫痪,姊妹们便推着轮椅,在“三月三”,陪同她去古城万寿宫看阳戏,品赏荠菜蛋的香味。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姊妹们去造访昔日的菜地,可都蜕变成了“芙蓉春天”、“阳光家园”、“世纪广场”······面对一处处美景,她们一起咀嚼着过去的美好时光。

近几年,我发现她们一聊到黔城,总要加上“我们”两个字。一和亲友谈到“我们黔城”,就有几分兴奋和自豪,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外乡人。这种主观上的认同感,其实是在不断被开发商的“驱赶”中,增强起来的。她们越被不断地追逐,就越能说明黔城在越快越好的发展。她们感觉,自己也是有贡献的人--做家务,带孙子,让子女安心工作,还奉献了自己心爱的“菜园子”!回想母亲初来黔城时,每逢生病总是叮嘱我,一定要把她的老骨头,送归壮溪冲。可是,这几年她和窦姨等人,都随遇而安了:这辈子,就老在黔城了,身骨在哪里,就是一捧黄土!听着老人的话,我心里充满敬意,眼里却噙满泪水!

人人尽说黔城好,此身只合黔城老。沅潕抱城眠,柳风惊鹭翩。初心终一许,铸得平安与!遥望故园天,心思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