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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年代

作者: 山风2012/11/02散文随笔

饥饿年代(原创散文)

——故园散记之二

(一)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到我二十五岁那年考上师范离开小村进城读书,饥饿的感觉就如影随形般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1958年,全国各地兴办大食堂,小村也紧紧跟上大跃进的步伐,仿佛一夜间就进入共产主义了——家家户户都把粮食交到大队,自己家不用启火做饭,男女老幼统统都到村里办的大食堂吃饭,不要钱。当时像我家这种八九口人而且小孩子居多的人家,每天三顿饭都去大食堂吃很不方便,可以由一两个人提着桶、端着盆去大食堂把饭菜打回家,然后再放上饭桌拿出碗筷把打回来的饭菜按定量分开来吃。吃不饱也没办法,因为家家户户的粮食全部都交到大队了,家里粒米无存,寻不到一点可充饥之物。

我家里都是哥哥姐姐们到大食堂去打饭,有时候我也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大食堂玩。大食堂的饭厅很宽敞,摆放好多饭桌。做饭的灶房与饭厅隔着一道墙,那墙壁上有好多个小窗口;后面的墙壁上钉着一排铁钉,上面挂着一个个小木牌,牌上写着每个家庭户主的名字和人口数(大人几个小孩几个),来吃饭或打饭的人先在墙上找到自家的饭牌,然后到小窗口排队打饭。

记忆中的主食多是玉米面的饼子或窝窝头,铁皮桶里拎回来的经常是带有一些菜叶的玉米面糊糊,有时候是高粱米稀粥,菜则经常是大食堂自己腌渍的咸菜,炒菜是绝对没有的,偶尔有炖萝卜、炖白菜、炖土豆之类的,菜汤上面漂着几滴细小的油珠,村里人管那叫“后老婆油”——就是在菜炖好了之后往锅里倒少许油,再用勺子一搅合,那油珠就全漂浮在汤上面了。看上去很诱人,其实那汤还是和刷锅水的味道没什么区别。

那年5月,正是菜园里菠菜下来的时节。那菠菜长得又高又大,茎都是空心的,这个时候经常会有苍蝇在菠菜叶的背面产卵,空心的菠菜茎里也会有蛆。那天大食堂就用菠菜做的玉米面糊糊。开始时人们没发现面糊糊里有蛆,吃的吃了,打走的打走了。后来发现面糊糊里有很多蛆,没吃的不吃了,没打走的也不要了。这时候有个叫戴诗峰的社员,四十来岁,一看那些面糊糊谁都不要了,急忙和食堂的人说谁都不要我要,都给我得了。食堂的人就把剩下的半水桶面糊糊都给了戴诗峰。戴诗峰没用勺子也没用碗,搬起水桶就开始喝,一会功夫半水桶面糊糊全喝光了。戴诗峰的肚子鼓得像气球似的,眼看着要爆炸了,瘫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会了家,直到两天以后才缓解过来。从此落了个绰号“戴大肚子”,直到戴诗峰七十多岁去世,这个绰号他一直带进了棺材里。

(二)

1959年至1961年这三年,在中国历史上称作“三年自然灾害”(一场连续多年的严重干旱灾害)时期,后来又改称为“三年困难时期”。有资料载:那段时间里全国人口非正常减少3000多万。一部分人是饿死的,但相当部分是因为经济困难养不起小孩,所以小孩死的很多。

小村里“吃饭不花钱”、一日三餐集体统做统吃的大食堂,仅仅靠每家每户上交的那点粮食,很快就撑不住了。从大食堂解体开始,更严重的饥饿迅速蔓延开来。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什么干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葱皮子……凡是能碾碎了和在玉米面、高粱面里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我家里留的土豆种子,由于受热而发出了许多白白胖胖的芽,像绿豆生出来的豆芽一样,抖落下来有半面盆,母亲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就都放在面糊糊里,结果全家人中毒,上吐下泻,差点都送了命。

那一年春天,村头那棵对搂粗的大榆树的树叶、榆钱被捋得溜干净儿,那东西可以加点玉米面、高粱面做成糊糊顶饭吃,紧接着那厚厚的榆树皮也被扒光了,有人发现榆树皮磨成面可以做食物充饥。若干年后,那棵因被扒光了皮而枯死的大榆树仍兀自立在村头,成为了那个饥饿年代的见证。

春夏之交,我们便天天跟着大人到田野里挖野菜,所以当地什么野菜能吃,什么野菜不能吃,从小我们就知道。我们家乡是辽南平原地区,野菜当中最好吃的当属曲麻菜,根茎叶全是苦的,都可以吃;还有荠菜、婆婆丁(蒲公英)、车轱辘菜、苋菜、蚂蚁菜(马齿苋)等都可以吃。芙子苗,长大了开一种像牵牛花一样的喇叭花,根可吃,味甜,茎叶吃了容易泻肚;戕头菜(学名小蓟),叶两侧长满了尖尖的刺,上秋开粉色花,可吃,无味,也是很有名的中药材,但我们那里遍地都有;像杨铁叶、鹅蔺食、灰菜等就不能吃,老人说灰菜吃了容易肿嗓子,还有的野菜人吃了全身都会浮肿。

到距离村子远一点的荒草甸子去挖野菜,常常能看到荒草丛里有不知道是谁家扔的“死孩子捆”。那时候谁家有小孩子因病饿而亡,多用谷子草裹起来,男孩子捆三道绳,女孩子捆两道绳,往荒草甸子一扔了事。曾经看到过有被野狗撕扯开的“死孩子捆”,我和伙伴们吓得不敢近前,都躲得远远地看。

(三)

三年困难时期好歹是熬过来了,但困难,尤其是粮食短缺的困难远没有结束。1963年的夏天,我入村小学上了一年级。由于肚子饿,上课的时候就开始盼放学,那时候教室里没有钟,学生也没有手表,上下课都由老校工摇那个带木柄的铜铃。由于肚子饿,感觉那两次铃声之间的间隔是那么漫长。有时我们挨着窗户坐着的同学,就在课桌上立一根长长的铁钉,通过铁钉影子的位移判断距离放学还有多长时间,这办法准确度很高。放学铃声一响,同学们撒丫子就往家跑。

念到了六、七年级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到生产队或者公社的农场参加支农劳动,特别是去公社农场劳动,大家更高兴,因为去公社农场劳动中午供饭吃——高粱米干饭、菠菜炖粉条或白菜炖粉条,管够吃,吃的那叫香啊!恨不能天天去劳动才好呢。

“农业学大寨”时,小村里好端端的农田要改造成“台田”、“条田”,平坦的田野里纵横交错挖满了沟渠,地下翻上来的生土很难生长庄稼,只长一些又黄又瘦的秸秆。玉米、高粱拔节的时候,生产队在田头安放了许多大缸,把从各家各户搜集来的人粪尿存放缸内,兑上水后往青苗根部浇。实际上哪有那么多人粪尿啊,每块地只能把地头的庄稼浇一点,地头的庄稼倒是张得黑油油的又粗又壮,公社领导来估产量的时候猛劲往高估,到秋天实际产量与估计产量相差太多,怎么办?只好把从秸秆堆里翻捡出来的瘪瘪瞎瞎的粮食当口粮分给社员,好粮全都交公粮了。社员全年的口粮是365斤毛粮(带皮、含水分),加工后剩下的粮食仅仅能吃到春节后,过完年多数人家就开始陷入断粮的境地。

没有粮吃,饥饿的人们便能想出很多办法。园子里的土豆刚刚结豆,人们就从田垄旁边扒开土,把稍大一点的土豆摘下来,然后把土豆秧根部再用土埋好,让小土豆继续长;青玉米的粒刚刚见鼓,就扒开皮看,用指甲掐,稍微硬实一点就掰下来煮了吃;再稍微硬实一点就掰下来用插梯板插成碴子熬粥吃。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最难熬的,土豆芸豆下来的时候有的人家干脆就以土豆芸豆当饭吃。每当做饭之前,家家户户就把土豆拿到村里公用的大井旁边,提上半桶水,把土豆放入铁皮水桶里,然后用一根木棒在水桶里用力搅动,那土豆便在水桶里转动起来,互相碰撞,十几只水桶同时搅,撞得铁皮水桶呼隆隆山响,过一会把土豆捞出来,那土豆皮就都摩擦掉了,一个个土豆都白白净净的。那井沿边搅土豆的壮观场面也成了饥饿年代一道让人难忘的风景。

(山风 写于2012年7月27日1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