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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花黄了

作者: 土蜂蜜2012/03/21散文随笔

平原老家留给我的记忆里,不仅有一泻千里的田野,还有运花——那个大我三岁的高颧骨的女孩。

因在农村我没上过幼儿园,却上了学前班,我至今理解为是因为家里没人带我、又不能疏于管教,所以五岁我就要学拼音。但因此我得到一根一头有橡皮擦的桃红色铅笔。光滑的圆柱面闪出诱人的光泽,我很喜欢。我也发现运花的眼里或像伸出一根绳子想挂着那条桃红色。运花告诉我她会种铅笔,于是我满怀期待着把那根桃红色铅笔给了她。

日子在等待中熬过去了,运花带着我天天给铅笔浇水,却不见发芽。终于有一天,运花宣告说铅笔没种活。我的希望也在掘开的土壤里彻底消失了。

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根铅笔被运花据为己有了,却由衷地信赖她,觉得她懂很多我不懂的东西。虽然铅笔没种活,但这种信赖还是像庄稼一样没有看日子生长。

五月油菜花开了,黄黄的花梢头连着天边,看不到村落,花间飞舞着嗡嗡的蜜蜂。运花带着我到油菜地里,看准一个蜜蜂低头采粉,就用油菜叶捏住那小东西,让它月牙形的嘴里吐出清亮的蜜水,然后放飞,我俩轻轻地舔那滴蜜汁。真甜呐!还有愉快……

运花很早就学会纳鞋底做鞋子,纳鞋底最具技术的工作是“随线”。由针鼻穿出的线要在带出鞋底厚度时不脱开,随的不好,往往针穿过鞋底而线穿不过鞋底。运花把线搓成锥形,进针鼻的又细又紧实,逐渐地越来越粗,纳鞋底时很顺溜地扎针引线,一根不断。

在我还没学会这项针活时就搬迁进了城市。城市哪里都好,就是看不到太阳升出地平线,也看不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距离老家远了,也距离运花远了,则书信来往就成了我了解运花的唯一来源,我们在书信里无所不谈。有次她在来信里讲有人给她说个婆家,她父母也满意,唯独她觉得那个男的没主见,什么都听他妈的听他姐的,就想拒绝这门亲。我回信说坚决支持她,因为将就的婚姻不会美满。没想到我不久收到一封陌生的来信,它令我恐慌和气愤。信是运花对象的姑妈寄来的,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能写信说明是读过书的人。信里指责我破坏别人美好姻缘,说我是学生就该好好读书,不要去乱管大人的事,如果不停止我的行为,我将得到学校的处分。信最后还字正词严叫我不要再和运花书信来往了。

我把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想不通,我的信的内容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也许我的回信都是落于他人之手,或者突然有一天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忐忑之中等待运花给我解释的消息。然而我没有等到,只言片语都没有。我由失望转成愤怒,再也没有给运花写过信了,从此我们各自的生活都消失了对方。

快毕业的那年,赶上姥姥的周年忌日,我陪母亲回老家。十年了,县城变得拥挤热闹,乌黑的路的两旁摆满了年货。我选了一条丝巾,打算如果见到运花就送给她,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给姥姥过完了周年祭,一个表弟又说他办结婚酒席,非要叫我和母亲去,既然赶上了就不能推脱不去。表弟的喜宴在寒风中开席,虽然上桌的菜很快就变冷了,但是闹哄哄的喜庆却没有冷。很多客人被留住了,这样睡觉的地方成了问题。晚上,表姨安排我的睡处,说:“你跟运花睡去”,我以为我听错了,“谁?”表姨很吃惊,反问我:“咋?运花你忘了?”我惊着了,没想到运花和表姨家做了邻居!

运花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刚过耳的短发,一件红色的紧身棉袄,那件棉袄上还粘着古味十足的琵琶盘扣。她笑着,眼睛闪闪地发光……“你呀,你啥时回来的?……你咋才回来呀?……”

运花用手抹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叫被抱着的女孩喊我小姨,我在见到运花之前想象的所有激动言行,此时都变得平静平淡了,眼睛湿湿地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给小女孩围上。然后我急匆匆地放下小女孩跑到母亲睡的屋里向她索要送给运花的丝巾,原路跑回像献哈达一样给了运花。

我和运花睡在西边的屋里,东边睡着她婆婆。屋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大床,床头放着两个朱黑漆的大板箱,还有一穴麦子,其余就是一盏电灯泡的光把屋里照得通亮彻底。

运花说天冷坐被窝里再说吧,她一边给女儿脱衣服一边讲那些信的故事,原来那些我寄给运花的信是被她当时的对象偷走拿给家里的姑妈看的。运花知道了非常生气,想要索回那些信,但是那个男的不给,运花于是不管爹怎么劝阻坚决退了那门亲。由于我在城里的地址只都写在那些信封上,所以她也没法再给我来信了。

这些真像的叙述和眼前的相聚相比起来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我更关心运花现在过得好不好。当我问起孩子她爹是谁在哪儿时,运花声音像被捏紧一样变低了,“她爹在坐牢”,我被她的话震住了,她又说:“你看你啥都不知道,她爹叫赵国治,跟你姨家一个姓。他把人家打残废了,犯了法就坐牢了。”

“他打人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呀,是因为俺儿被人家给耙死了!”

运花原来就闪闪的眼睛终于喷涌出眼泪,她一边抹着泪一边继续说着,泪水把她那高高的颧骨洗得像块光滑的琥珀。

“俺儿要活到这时候也有七八岁了,小孩贪玩,俺队上那个四毛好逗他玩,四毛去耙地,你见过那耙齿的……”

我的脑子里马上闪出那种农具,像一个单人床大小,一面镶崁几排整齐得被泥土磨得发亮的钢针,每根钢针都拇指粗,一面是扎实厚重的柜架。耕地完了都用耙梳一遍,既碎了大块土又平整了地。

“四毛给俺儿说,站在上面可得劲,于是俺儿就央求四毛要站耙上面,四毛赶着牲口带着俺儿耙地,可俺儿不慎掉了下来,都来不及停住就见俺儿被耙了,等停下来看时,俺儿都被耙烂了……”

“耙齿上还挂着布丝带,俺儿身上都是血和泥巴,啥也分不清、看不清,俺儿都没声了。”

“送到医院都不行了,活不成了,呜呜呜,他的身上都没一点好肉了,呜呜……”

“俺那几天不吃饭不睡觉,哭都哭不出来了,庄上的人都说俺也毁了,国治像疯了一样去打四毛,说四毛咋不叫自己的儿站上面?四毛没还手,因他也不想害俺儿的呀,四毛媳妇喊救命来了好些人才把国治拉走,要不然国治能打死人呐!”

我和运花一样因悲戚而吸溜着鼻子,女孩害怕了,撇撇嘴也想哭,运花忙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她。

“国治坐牢后,俺爹叫俺再找个人家,俺老婆婆也叫俺走,只要给国治留下这个根。”

“可我哪儿也不去,俺等他。你看俺屋里穷,啥也没有,国治说俺以后啥都有,俺相中他的时候就没嫌他穷过。等他回来,俺再为他生个儿,不管是男还是女孩……”

我心里沉沉的,问她国治什么时候回来,运花说明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她说这话时憧憬的眼神也跳动起来了,似乎她的眼前已经铺开了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只是她不再是那个油菜花里捉蜜蜂的小女孩了,她要捉的是她眼底我看不透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们分别后至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她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有她生活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