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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棵树,对望

作者: 一朵怜幽2011/11/06优美散文

[一]桂树·二爹

老家,是在三面环山,一面背水的山村,那里风景气候怡人,民风质朴,生活安宁。

我家的房子,在山村的最前端,对面,有一方清澈的池塘,池塘边有一口石头砌的老井,井水很浅,清澈见底,口感甘甜。老井的不远处,有一棵壮硕的桂花树,其枝干繁茂,形状如蘑菇,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有一年,有个人欲出8万元买走那棵桂花树,桂花树的主人没答应。桂花树的主人,是一位孤寡老人,也是一个残疾人,我管他叫二爹。

桂花树,是二爹的母亲栽下的,已经有了近百年的历史。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游戏,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在一枝伸展出来的桂花枝干上系一根麻绳,拴上搓衣板,荡秋千。然而,二爹十分心疼那棵桂花树,每次看见我们因为荡秋千,将桂花树弄得颤颤抖动时,定会拖着他那残疾的右腿,杵着拐杖,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站在门前,然后用无可奈何但也慈祥的口吻说:“我的小祖宗们,别荡了,下来我给你们糖吃。”

他身后的那扇木门上的一对铁环,因为抚摸得久了,散着温润的光。

于是,一窝蜂地,所有的人朝着他拥过来。

再后来,我开始进入课堂,也开始渐渐懂得事理,当知晓了有关二爹的那些事迹,我开始心疼残疾且孤独的二爹,开始心疼那棵陪了二爹一辈子的桂花树,于是,再也没有在桂花树上荡过秋千。

二爹早年是新四军战士,后来又参加过抗美援朝,他的右腿就是在战争中中弹,之后坏死,萎缩,永远地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见过二爹的那条腿,像一根枯萎的干柴,很细。

二爹一生未娶。听说,他也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同村的女子,原本准备战争结束就回家迎娶她过门,怎料世事无常,身在战场的二爹还未归家,女子就已患病离世。他们说,二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在桂花树下,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我知道,他和她小时候,一定常常在树下玩耍,桂花树的根,如同他们之间的爱情,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日渐繁茂,日渐浓郁。

我不再荡秋千,但是却常常往桂花树那里跑,我希望某一天,坐在桂花树下面的二爹,能够将他的那些故事,静静地说给我听。

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某一日黄昏,我放学归来,看到二爹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望着头顶的桂花树出神。那眼神里面满是深情,满是对往事的怀恋,满是历经红尘沧桑之后的坦然。有风掠过,星星点点的桂花雨点般落下来,落在二爹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褐色的大襟褂上,看得小小年纪的我,感触颇深。

我走近二爹,将书包放下,一句话也没说,小心地捡拾那些刚刚落下的黄色桂花,包裹在粉色的手绢里。桂花的香气在周遭的空气里弥散,让人有置身花海的幻念。

二爹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看着我捡拾桂花好一会,蓦然,他幽幽地说:“当年,我们也曾像你这样。”

他的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说给桂花树听。

我对他的话,虽似懂非懂,但却记忆尤深,深到只要一想起二爹,就会想起他当时的眼神、当时的语调,以及当时满地的落花。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二爹口中的“我们”,是指他自己,和他的那个她。

二爹去世的时候,恰巧也是桂花盛开的秋日。我已经离开了小村,听说,二爹死得很安乐,没有受病痛的折磨,如往日一样睡下,之后,就那么静静地去了。

二爹在老年,认过一个干儿子,此人是个仁义善良之人,二爹的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二爹的坟墓,在小村对面的山上,坟前,栽有两棵桂花树。

前段日子,我和父亲一起回小村看望老房子,更多的,是想重温、延续某种情感。

老井还在,井水依旧清澈,只是没有了人从里面提水。二爹的老房子也还在,只是木门上那对铁环,已经被岁月侵蚀,有了斑驳的锈色。

桂花树还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也还在。

我蹲下身子,捡拾那些已经风干变黑了的桂花,依旧有淡雅的清香,弥散在空气里。空气里,仿若还有二爹那静幽幽的声音:当年,我们也曾像你这样……

[二]刺槐·海子

刺槐,在家乡,常常作为行道树,种植在道路两边。槐花盛开的季节,一串串洁白玲珑的花朵,在葱茏碧绿的叶丛里,舞动着美丽的身姿,散发出沁入心脾的清香,给路人带去了美的享受与美的感知。

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年龄比别人小,个头也比别人矮,全班,就我最小,然而,最矮的并不是我。

有个男同学,是个残疾人,因为婴孩时的一次意外,他的脊柱受损,永远地弯了下去,脑袋几乎都要挨着了膝盖,行走时吃力地微微昂着头,他是全班最矮的人。

曾有过一段时间,老师安排我和他坐在了一起,在第二组的第一排。

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海字,于是我们都叫他海子,然而,这样叫的机会并不多。他很安静,或许因为自身原因,他有些自卑,很少与别人交流,总是默默地。除了上学、放学,除了上厕所,除了值日,他基本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或者写字,一动不动。

海子的成绩很好,我记得,数学考试,他总是能考100分。

海子很爱干净,特别在那双白球鞋,你永远看不到鞋子上面有泥土或是污垢。

海子长得很俊,眼睛不仅大,还格外有神,然而那眼神里面似乎又隐藏着一些东西,在某一瞬间突然外泄,让你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同桌半载,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模拟考试,我竟然找不到自己的铅笔。海子见了,将自己正在用的那根铅笔给了我,然后拿出一根不到5厘米的铅笔头,用一个废弃的圆珠笔壳套住,开始答题。那一瞬,年纪小小的我蓦地就想到一个词——“友情”。

海子的家就在学校的附近,三两分钟的路程。他的家门口,有一条蜿蜒的小溪静静流淌,还有很多刺槐树,错落有致地生长在溪的一边。

从学校到我家,从我家到学校,都得经过海子的家门口,经过那条小溪,经过那些槐树。于是,我总能看见海子在溪边刷洗自己的白球鞋,腿半屈着,样子感觉很吃力。葱笼的榆树枝叶在他的身边摆动,与风清唱着的,是一首欢乐的歌谣,我不知道海子有没有听到。

读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没再和海子坐在一起。

那是刺槐花盛开的季节,有天中午,我经过海子的家门口去往学校,看见了溪边那绽放得正好的槐树花,心生无限喜悦。于是站在溪边的石块上,去摘那一串串洁白的花,一不小心,一个趔趄,趴倒在了溪水里,边缘的溪水不深,但是浸湿弄脏了我的外衣。

我有些慌乱,回家取衣服,肯定会迟到的,于是就傻站在那里,四周张望,手足无措。

海子从他的家里出来,准备上学去。看到了我的样子,他放下书包,说了句:“你等一会。”

等他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件外套,鹅黄色的。他递给我,说:“我妹的,你先穿上。”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那不久以后,有几天,海子一直没来上学,我从他的家门前走过,一直没看到他在溪边刷鞋的身影,他家的大门也一直紧锁。

班主任对我们说,海子病了,而且不轻,全校准备捐款。

全班人都惊呆了,窃窃私语着,而我,更是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全校捐款,听说,海子的父母带着他四处奔波求医。

我再也没见过海子,直到他离世我也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海子得的什么病,此一时仍旧不知道。

槐花盛开的季节,漫步在缕缕清香的槐树边,望着那些洁白玲珑的花朵,在碧绿的叶片中摇曳生姿,那是纯净且自然的美丽,无与伦比。

注视着槐花久了,眼中的焦点开始慢慢晕散,仿若看见那矮小但俊秀的海子,站在槐树下,微微昂着头,拿着鹅黄的外套,站在我的对面,轻声地说:我妹的,你先穿上……

[三]樟树·刘伯

当初买新房子的时候,完全因为那个楼盘在大街上树立的广告,配有风景旖旎的效果图,用俊逸的行书写的六个大字:“香樟里,那水岸”。

樟树,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种树木,它生命力强,四季常青,更有足够的抵抗力,拒绝病虫害。

樟树在百媚千红的春天褪换衣装,碧翠的新叶已然繁茂了枝头,那些墨绿泛着橙黄的旧叶才开始飘零,所以,樟树永远都不会将萧索的形姿展露于人。于是,更多时候,它是作为景观树,植在道路的两旁,或是公园的水岸边。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晚餐之后的闲暇时光,我喜欢在附近公园的一条林荫道里漫步。那是一条在不算太宽阔的鹅卵石路,两遍植满了葱郁的樟树,树的直径大约都有30公分左右,每一棵樟树的枝干上,都挂着4根彩色的灯管,黄昏时分彩灯就会亮起,色彩斑斓地缓缓闪动,映照着樟树姿影婆娑,分外妖娆。

努力地呼吸属于樟树的气息,被那样梦幻但真实的风景包裹,身心皆得到了极度放松,一些纷扰烦忧如尘埃落定,一颗心,便也融化了,继而升腾。

望着那些在灯影里与风翩翩起舞的樟树叶,遵循着记忆的纹理,回望那些流年中已逝的日子,那些有关樟树的记忆,缓缓地漫过心头,浸润了时光。

刚结婚的时候,为了他上班方便,我们在银行的宿舍楼里居住,房子是两居室,门朝东,窗朝南,在二楼。

我整日闲在家里,他整日很忙,新的生活让我有些不太适应。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看书、看电影、听音乐,或者搬把椅子坐在宽敞的阳台上,打理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怔怔地看一棵香樟树,日子过得无风无浪,平淡如水。

宿舍楼的院子里栽有一排香樟树,挺拔苍翠,不经修剪,枝干自由生长,伸展到了我的阳台边。站在阳台,伸手便能摘到樟树叶。

虽不是大家闺秀,但父母亲却很溺爱我们,导致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我却不太会做饭。单位有个食堂,烧饭的是一个老伯,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亲和,因为他的脸上永远都挂着和善的笑容,我们叫他刘伯。

平日,在阳台的我,透过香樟叶之间的缝隙,总能看见刘伯瘦弱的身影,在食堂四周来回穿梭,扫地、择菜、洗菜,偶尔他还会清唱几句黄梅戏。

我开始在食堂吃饭,因为他做的饭菜有父亲的味道。

每次临近开饭的时候,他都会站在大院子里,用响亮的声音喊:“吃饭咯!”

然后,单位里一些单身的人,就会从各个楼层的各个房间,纷纷去往食堂。有时候,磨磨蹭蹭的我,总会去得迟了些,其他的同事都已经吃好离去。刘伯总会为我单独留一份饭菜,放在蒸锅里,这让我异常感动。

和刘伯熟悉了一些,食堂便也成了我常常光顾的地方,偶尔闲来无事,就会去找刘伯聊天,听他唱黄梅戏,或是和他一起去市场买菜。买菜的时候,刘伯总会习惯性地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我若说了,那天他一定会买那样菜。刘伯更会细心地教我怎样做饭,怎样炒色香味俱全的菜。他说,一个女孩子家,总得学会做饭的。

夏天的时候,刘伯的腿上生了一些疮,较痒,外用内服的药品用了很多,一直不见好转。

我说,采些樟树叶,用清水熬出叶汁,用来浸泡擦洗,坚持一月,必定有效。这是父亲当年用过的方法,实践证明,确实有效。

刘伯说,对呀,樟树叶本就有杀菌,治疥癣的功能,我怎么没有想起来。

后来,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常常站在阳台边,拿个小竹篮,摘一片一片绿翠的树叶。偶尔,有叶片从我的指尖滑落,继而缓缓地在空中蹁跹、旋转,最后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

在厨房忙活晚餐的刘伯,偶尔探出脑袋,看看我。或是走到树下,捡起那些从我手中不小心滑落的树叶,然后仰着头,对着二楼的我,关切地说:“丫头,小心一点。”

我只是望着他笑。

那些樟树,能够在阳台摘到的叶子,都被我摘光了,刘伯腿上的疮已经逐渐好转。

再后来,夫君被调动,我离开那个我住了一年的地方,离开了那些香樟树,也离开了刘伯。

我们走的头天晚上,单位的人为我们送行,刘伯为那餐饭忙活了一天,我和夫君都很感动,临走夫君送给刘伯一个紫砂壶。

刘伯说,记得回来看看。

我说,会的,这里也是家。

之后,为了生活忙碌的我,只是回到那个曾经的家去取一些用品时,见过刘伯一次,那天中午,我留在了食堂吃了一餐午饭,刘伯还记得我喜欢吃的菜肴。

多年之后,刘伯去世,因为肝癌。这个消息是先生告诉我的,那个时候的我,远在异地。

再去曾经的家,站在二楼的阳台,看那些更加高大葱郁的香樟树,在阳台边随风起舞。景依旧,人却不安在,心中不免划过一丝痛来。

摘一片樟树叶,松手,看着它蹁跹,旋转,安静地落下。

迷蒙之中,仿若听到刘伯在关切地说:丫头,小心一点……

那些渐行渐远的旧时光,虽如流水般缓缓远去,但那些因为经历过而铭记的往事,因为被某些人而充盈的记忆,分明以最温暖的姿态存在于我们的内心的河床。

树会因为季节而轮转枯荣,人会因为光阴流转而生老病死,这是流年里无可改变的事实。然而,我始终坚信,有些人离开了,会以另外一种姿态存在。一如那些树木,花谢了,叶调了,根还在。

日复一日的光阴慢慢叠加,因为经历得多了,有些人,有些事总会被我们逐渐遗忘。惟剩下那些最深层,最温软的记忆,似一朵朵香馥永久的花,像一棵棵葱郁的树,开放、伫立在漫漫人生路上,伴随着我们,一直走向年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