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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那样的一天

作者: 万献初2011/09/24散文随笔

在春天的江南行走,在我故乡梦影、春笋露尖的江南,在布谷噪醒、蛙鼓助声的江南,在茶芽染绿、菜花点黄的江南,尤其是在丝雨润湿桥栏和裙边的江南行走,稍不留意,就会一脚滑溜,跌入湿漉漉的意境,从此再难返身。

我无数次进出过家乡秀丽的小山城——温泉,感受总是淡雅而温情。有那么一天的黄昏,我骑自行车去,途中车胎破了,只得无奈地推车前行。无意中抬头前望,呀……!真正惊呆在原地挪不了步。晚秋夕阳下,小小山城远远地浮现在层层叠去的绿色丘陵的顶端,金光闪烁,富丽堂皇,最像幼儿园大班小朋友画出来的梦想天国。我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揉揉眼睛再看,还是实实在在的,那些建筑的外形都很熟悉,有的寓住过,有的进去过,只是不曾想有如此美轮美奂的观感。没有带相机,只能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金光转淡转暗,才依依地慢慢赶路。这挥之不去的奇景,至少两次驱策我在同样的时间和地点去重看,然而看到的都是平平常常的水泥砖瓦小城。

这就像我六七岁时的一个冬夜,在一位伯伯的呵护下,在故乡小镇露天戏场前的炉火摊上,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滋味永生难忘。后来走过很多都市城镇,吃过各种牛肉面,也专门回到童年的小镇去吃各家的牛肉面。就是不行,就是再也没有那一碗好吃了。

有的事,有的物,尤其是有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偶然遇到而永难复得的。古往今来中的那一时刻,纵横万里中的那一场景,攘攘人寰中的那点人事,意马心猿中的片刻感受,就那么适宜地碰在一起。这偶然中的片断情景、星点成分,往往都是机缘巧运、浑然天成的,是妙意独享、难言于人的。所以张文光“偶得故人天上句,如怀明月夜中行”的欣喜,真是他个人的欣喜,不足分予他人。

我记忆中还有总不退色的那么一天的感受,江南春雨清明的感受,用“温馨”一词来表述仍嫌不够,可再也找不出更好更有表现力的词儿来了。

在鄂南与湘北交界的地方,有三个着名的古茶镇,清末明初曾有多个国家在这里开设茶庄,机制各种红茶、砖茶,用独轮车推至长江口船运到汉口、牛庄(九江),然后转销内蒙、新疆和国外,最盛时有四十八家大茶庄。古茶镇旧貌至今还十存二三,窄窄的石板街正中独轮车推出深深的轮槽还清晰可见,老店铺斑驳的红漆木门前坐着梳理白发的老太太,娴静、从容、优雅,悠悠地透着古茶镇昔日繁华的余香。我曾带学生们在羊楼洞古茶镇中学里实习过,也曾带领鄂南茶史研究课题组来这里调查过古茶镇的发展历史和现状。我曾追寻过传说中松峰山茶王树存在的踪影,曾探访过长长茶峒中至今还供奉着孙权的吴主庙,曾发现韩愈文中不知籍贯的雷万春原来在此地雷家还有香火传递,也曾夜宿松峰山口聆听松峰茶魂“呜…呣……,呜…呣……,呣…喔…呒…呜……”的韵唱。

日寇的飞机轰炸去了古茶镇往昔的繁华,京广铁路的修通,使三大古茶镇的茶事集中到新兴的铁路小镇——赵李桥。这里新建起国家级的大茶厂,有万亩茶园,是当代新疆、内蒙、西藏饮用砖茶的主要生产基地。

赵李桥镇上管茶业的吴镇长,曾是我当班主任的干修班学员,也与我同岁,场面上叫我老师,其余时间则叫我老庚。这年清明前后,他约我去品尝“明前茶”,我也要收集一些有关茶事的资料,就欣然应约了。

这天早晨,我从容成行。天清气爽,感觉只是轻快。来到学校门前的大道边,等搭乘往南去的公汽。有人过来打招呼,是上学期才来的新老师。她袅袅地走过来,春睡才起,略梳洗便出来买早点,婷婷的身段披曳曳的长发,慵懒而清新,自然让人浮现出《长恨歌》“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的诗句。她朗诵大赛多次得奖,讲普通话课颇受欢迎,只是学生们给她取的外号是“冷美人”。然而,这一天的早上她一点都不冷,就那慵懒新鲜的样子跟我自然而然地说话,直到我上车。车开了,我回望,只见她回身婷婷袅袅地走去,融进微湿的飘着淡淡青草香味的初春江南的清晨。吔,原来她本是这春晨清景中自然的一景呀!这一闪的念头,似乎为我这一天的旅程定下了轻悠爽然的基调。

是个干净舒适的中巴,只有三五个乘客。司机是个年轻干练的汉子,大约是有些情调的,开车就装磁带放音乐。呀,怎么这样好听呢?是杭天琪唱的,“一送里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歌很老,都听过千百遍了,可唱法很新,是那种气声唱法,我第一次听到,竟然是缠绵悠远的旋律直达心灵最柔软处的那种,这种感觉是多年满耳高亢革命歌曲之后偶然听到邓丽君唱歌那样的心旷神愉。一首接一首,都是杭天琪在唱。难得司机把音量调得那么合适,整个车厢内都浸润在舒悦的音乐气氛之中,车速不快也不慢,竟让我生出“余音绕梁”的体味来。

主要是阴天,偶尔从云缝中漏下几缕阳光,分洒在车窗外如锦缎抽去的江南坡地上,灿灿的,缓缓的,变化多端的。成片的景观,正所谓“片片深青夹嫩黄”。一会儿是整整一大片油菜花田在车窗外漂移着,望不到边的黄,黄得那么嫩嫩的,让人心生怜惜,幸好只是偶有彩蝶在花蕊上点染,若换了别的任何蜂虫,都会不忍心细看的。一会儿是大片大片的茶园飘动,清明初发茶芽,在深绿的老叶顶上抽出芽芽嫩尖,真正的嫩青,点点嫩青连成片,像浮在碧绿海水上的一层浅浅的浪花,正是这样的嫩青使广袤的江南大地弥漫着初春淡雅的清香。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完全沉浸在这样的音乐、嫩黄嫩青和清香氛围之中,不好说陶醉,最少也是怡然。

老庚镇长深知我的禀性,不用惯常的官宴和陪客,只在家中接待我。茶园坡地深处一排两层小楼,他住在最东头,阳台上可以望见万亩茶园的大部分,偶尔也能看到远处万绿丛中京广线上的火车呼啸而过,再远处就是茶王所在的松峰山和古茶镇。

先喝了点茶,说些平常的话,他就领我去国营茶厂的陈列室,为我翻拍复制了些所需的茶史资料,然后参观各个时期制作的砖茶样品。最近生产的“川”字牌老茶砖,质地纯厚,样式精美,是草原牧民们喜爱的“粮食”,看着令人欣喜。而最让我赞叹的,还是解放初制作的“米砖”红茶,当时销往欧洲诸国,精致得像细腻光亮的黄铜锭,上面刻印的西洋人物栩栩如生。砖茶都是割老茶来堆垛发酵制成的,茶厂一半场地都在堆垛发酵,恐怕只有亲身来过茶厂的人,才可以说什么是真正“浓郁的茶香味”。

中午吃饭,只在老庚家吃家常菜,是正宗的“家常”。当然是先喝很淡很淡的酒,然后喝很淡很淡的茶。酒,是这一带特制的用糯米蒸馏出来的米酒。茶,是刚刚采摘嫩青炒制的“明前茶”。清明前,新茶刚刚抽芽,一支芽上长出一片叶,叫“一旗一枪”,长两片叶叫“二旗一枪”。老庚亲手为我泡茶,一旗一枪。亮杯里,先放上条索优美均匀的干茶。水是松峰山泉水,不可煮得过沸。提壶冲水至七分杯,茶叶先浮起来,泡一会后,条条竖立,一条一条沉下去,再过一会,又先后都浮上来,然后逐渐展开。待条索泡得完全展开,又一一沉入水中,一旗一枪在杯中依次宛然浮动,很好看。待完全泡好,将茶水倾出,盛于小盏中,就开始品用。亮杯再冲水,泡二道茶。头道茶清新,略带涩味;二道茶最好,清冽醇香。我虽在撰写茶史之书,却远非品茶高手,只是尝鲜而已。即便如此,只有品尝过老庚的茶,我才真的知道什么是春茶的清味,什么是口齿留香。

我曾在大学里教过师范生,有很多学生在鄂南各地的中学里任教,每到一处,我尽量挤时间去看看他们,他们也极为高兴。吃过饭,喝过茶,我便告别老庚,去镇上中学看学生。

很普通的江南到处都可见到的小镇中学,这天可能是周末,又是中午,没见到几个人。只听说过有几个我的学生在这里工作,是几个,是哪几个,是哪年毕业来的,比较模糊。进校门,就向老门卫打听,他慈眉善目的,真好,只问清是从我们大学毕业来的,就说有两个,然后就进去找,然后就很快返回说找到了一个,让我顺大操场边的路笔直走,马上有人来迎接的。

我刚走到操场尽头的拐弯处,就有人急急地碎步迎过来,欢快地连声喊老师。我一看,呀,又是一个春困慵懒的!大概是一直在睡懒觉,刚被叫醒,残睡惺忪,乌发微蓬,也许是睡靥加意外的惊喜,精致的娃娃脸上俏然泛红,新鲜焕发。合体的牛仔裤,上穿一袭圆领的浅红毛衣,看似很随意,实际上搭配很精心,透着工作不久的女教师所有精致优美的好处。

这是两年前那一届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校广播台的文稿编辑。读高中就发表过诗文,她的高中语文老师现在已是声名远播的江南诗人,写得出“山雀子噪醒的江南,一抹雨烟”、“多雨的江南有好多好多湿漉漉的记忆,有采莲船摇荡的记忆,有地米菜清苦的记忆,有桃花溪中洗衣的姐妹悄声说话的记忆”这样的诗句,而她受影响最多,后来自然就成为我的课堂上最有才情的学生了。

过了意外、惊喜的表述之后,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和下来,只是“老师来看我,真好”一句,不时又重复一次。今天真是周末,另外一个同学回家了。她还真是一直春睡到我的不速之访,说这个时羞羞的。也泡一杯新茶款待我,是她自己采制的,中学也有茶园,是重要的收入来源,教师一般都会制茶。

宿舍很干净,但很简单,以至只有一把办公用的高靠背木椅。她就坐在床沿上,让我略偏地对着她坐在木椅上。然后就是说话,十分自然流畅、随意舒适的说话。师生说话,自然是过去学校的诸多旧事,再是所知道的那一届同学的种种消息。然后主要说她的现状、感受和打算。她原是那种健美爽利的漂亮女生,脸上总是透着红晕和喜气的那种。说着说着,我感受到她现在的一些感伤,是浪漫与实际、追求与平凡相碰撞所生出来的有点儿迷蒙的感伤,是她这种状况最容易产生的那种。虽然有这样的情绪,但她是大度的,她的诉说传递给我的大多是轻松而不是担忧。在描述现在的生活、工作时,她不时提到一个名字和许多她俩的趣事,我本能地认为是她的男朋友,最后才听明白,就是那位今天回家了的女同学和同事。整个谈话,她说得多,我说得很少很少,就那么看着她一会儿直坐一会儿斜倚,“吧吧吧吧”地说着,说许多许多的话。有趣的为她欣喜,感伤的予她同情,我帮不了也无需帮她什么。其实,她也就是看到自己的老师感到很亲切,就是想说话,说所有的话,因为老师很自然很愉快地听她说,她很畅快很满足。

不知不觉就到下午五点,她一个劲地留我吃饭,我当然不能,要去赶近六点的那趟火车,明天上午还有课呢。她送我去镇上的小小火车站,那时京广线上的慢车几十里路就停一个小站,她这里就是其中最小的。下午的天有些暗,防备下雨,她帮我在路边的小摊上挑了一把油纸伞,很漂亮也很便宜,是这里的土特产。

火车站真的很小,等车的没几个人,买好票,车过一会就来。看得出她的依依不舍,但很自然地说告别的话。她真的很漂亮,会是一群江南姑娘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我俩站在入站口说话,挨过来三个小伙子,拿话来招惹她,当地土话,我听不大懂。她红了一下脸,但不恼也不慌,回了他们两句,他们也就不再过来,只退远些看她。不是那种小痞子,也不是她认识的,能这样,可见她应付这类情况是有经验的。车来了,她送我进月台,小伙子们还在远处未走,我看着她,有些担心,她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放心走吧,没事的。

车只停一分多钟就开动了,她跟车走了几步,我挥挥手,她就站住了,很快就不断变小,消失在春气蒙溶的黄昏中。

车上的旅客不多,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车窗外似乎在下蒙蒙细雨了。我的心里是柔绒绒的温暖,对面坐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我感觉他很好很面善,他看过来,我就怡然地冲他笑了笑,他问我哪里下车,我回答:下三站。

清明时节的江南,真的很清爽很舒服,车窗外的大片嫩黄、嫩青无声地抽去,消失在雨丝迷蒙中,比在汽车上感觉快了许多。也许是太惬意的缘故,我伏在窗几上,竟然就睡着了。是对面的男子敲醒了我,到站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呢。我感激地谢过他,不然就这个舒适劲,我可能睡到江边终点站也不会醒的。

出得站来,雨淅淅沥沥的,有些许凉意,可心里还是那样茸茸的温暖。我撑开油纸伞,闻到的居然是新鲜的茶香而不是油香。我不想走人多的街道,就顺着铁路走。一步跨一根铁轨的枕木,这种走法很别致也很悠然。细雨把枕木上的黑漆洗得洁净而明亮,天还没有全黑,只是绵绵雨幕显得有些暗。我心里的那种暖流,实实在在的,缓缓流动着。难得,真难得,这样的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人每一事,都给我温馨畅美的感受,这是谁安排的呢?

我惬意地回味这样的一天,撑着油纸伞,用脚步数着清亮的枕木数。在清明时节,在湿漉漉的春茶香气里,我独自走在江南无边的丝雨帘幕中,走在归家的铁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