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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之四)

作者: 肖复2011/06/06散文随笔

鲁迅先生在少年时,经由小康家庭而陷入困顿,那途路中,他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于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但即便如此,他的满是憎恶的心中也总有一份美好在。“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然而,当他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有一回,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于是“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这是鲁迅的“弃医从文”的缘由,于是,他将一生都献给了他的“立人”的理想。他以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而要“立人”,必须“尊个性而张精神,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性而排众数”。这里又隐隐约约的带到人的自觉的问题。“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而“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

这样的一些言说,使我很以为然。要改观这世间,确须先改变人之精神,即所谓的“改变国民的劣根性”。但要改变,先须了解。即先要查出病因,而后才能“对症下药”,甚或于斟酌扬弃,推翻旧有,重新“立人”。有了这样的一些念想,我于是行动起来,此后我是化了两年多时间,去探寻所谓的“人的本性”。

最先听到的自然是“人之初,性本善”,但我似乎心里很不以为然,也不知道确切是什么缘由,但总觉得单以善恶来断人性,是并不怎样高明的。因为也常听到佛家的“性本虚空,性本清净”之言,不如,先去佛经里看看。

看来看去的看了一通,发现《坛经》里就有两篇看起来像是关于本性的偈子。这《坛经》是“中国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的传法记录。因系在法坛上宣讲的经教,故称”。它还“是中国唯一被尊为经的佛书”。据经中所言,是其时五祖弘忍自知即将圆寂,为传衣钵,教众弟子作偈,看他们悟性。大弟子神秀就在夜半写了一首在墙上,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但一字不识的慧能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他于是请人代笔,也在墙上写了一首,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弘忍听了,口里叫说是毫不得要领的乱作,叫弟子擦掉,暗地里却教慧能夜半去会见。也不知道《西游记》里孙大圣半夜受教的情节,可是学的这《坛经》否?反正,五祖究竟是将衣钵传给了慧能了。再看这两首偈子,当是慧能顿悟了所谓的“空”和“净”,于是得了五祖衣钵,而成六祖,创顿悟一派。开首的那个神秀和尚,却还守着渐悟苦修一派。鲁迅曾说:“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为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他又说:“释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是大乘……”

但是,“空”和“净”却不是我所想要找寻的。于是,还是回到那“人之初,性本善”处。这说法其实是发端于“孟二圣”,但《三字经》的第二句是“性相近,习相远”,那分明又是“孔大圣”的说话了。为探得明白计,我还须到古代去。

《论语。公冶长》篇中子贡就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子的文章,即是儒学经典之文,子贡认为容易学,“性”与天道则难学。《论语。阳货》篇有言:“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所谓的“性”就是天性、本性,但孔子只是说“相近”,并没有说是怎样的。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想说还是本来就以为无分善恶?其中机微,我辈也难以揣度,但仅凭此一端,也就可以大体知道鲁迅为什么说“孔丘先生是深通事故的老先生”了。

但孟子却不肯这样含糊,一定要说是“本善”,荀子就又反对了,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历来两派相争,到后来总会有中间派或者调和派的。“中学”跟“西学”争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人出来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唯物主义一元论”和“唯心主义一元论”争了许多年,就又冒出个调和派的“二元论”来。而这“善恶”之争,也不能逃出例外。先是有个告子出来说是“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后又有个杨雄反对,说是“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杨雄是既善又恶,告子是不善不恶,不善不恶只是否认别人的说话,自己的意见却没说出来。但告子并没有学孔圣人的含糊,他接着也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即“生之谓性”、“食色,性也”。

看到这里,我最对告子的人性论以为然,他最起码说出了人的为动物的天性。诚然,孔子说的也不错,但他只是说明“性”的一些性质:是初始时人人相近,因“习”而“相远”的。其实墨子也有类似之言:“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人者变,其色亦变。”

诸子他们的对人性的不同方面的回答,却让我又忽而悟得些别样的东西。就是“人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两个方面的问题。一面是这“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么?就是它包含了哪些内容。另一方面是这“人的本性”是怎样的?也就是我所一直想要探寻,而似乎终于有所得的那个。但苦寻了许久之后,回过头来一看,其实我连“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么也还不甚了然。呜呼,先前的一年多的苦寻算是白费。连这问题本身都没有弄清楚,就模模糊糊的要去探寻答案,真真是愚不可及。

看来我又须从头再来了。那么,什么是本性自身呢?词典上说是:“本性,是动物和人或一切生物遗传所既有的特性。一出生就具备,是先天性的。(如:饿了就要吃东西,想生存得更好,爱护幼代等)后天形成的都不叫本性。”(这里其实说的是天性)。但我们所要求得的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固有的性质或个性”。那么,我们就先要理解“人”的定义。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单以一种动物式的天性去解释其本性的全部,我以为似乎还不能够。马克思说过,“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主义虽承认人性的存在,但否认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这样,我是在寻求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么?

在没有接触到心理学的时候,有一种这样的猜想:“既然它是研究‘心理’学问,那么学习它,也就能知道别人的心理,知道别人的想法,知道别人深藏在内心中的东西,自然,它应该也可以探明白人性的了。”现在看来,其时的这样的念想实在是愚昧之极,但“不知者不罪”,反正我是因此转而开始去研究心理学了。

开篇看到的,是大意如此的话:“许久以前,宇宙中的一颗行星上出现了人类。很快,这种生物就对其自身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他们很想知道:我们是谁?我们的本性怎样?我们的思想、感受和行为从何而来?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是怎样联系起来的?我们的大部分知识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我们生来就像‘白板’以供经验在上面书写?我们又是如何去理解、掌握和管理我们周围的人?心理学对这些问题的解答,已经从哲学和生物学的世界性起源开始,进而发展为一门旨在描述和解释我们如何思考、如何感受以及如何行动的科学。”

哈哈,看来我真的找对了。那么,再看下去。

物理学家尼尔斯。波尔针对现代科学的一些悖论时说:“既有平凡的真理,也有伟大的真理。平凡真理的对立面就是谬误,而伟大真理的对立面还是真理。”基因决定了人们共有的人性以及个体差异。这对于人的天性而言是一个伟大的真理,基因形成了我们。但经验对人的形成也有帮助。在周围环境和文化中的生活经历也会塑造人们。这也是关于人的教养的伟大真理,经验塑造了我们。

看来,心理学已经解释了关于“人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第一个方面,即“人的本性”本身是什么?它告诉我们,人或者“人的本性”是由天性和教养共同构成的。因为如果没有后天的教养,人也不成其为人,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的本性”。

我们虽然是由天性和教养共同构成的,但我们又不仅仅是“天性与教养的产物”,我们同时也是一个开发的系统。基因的影响无处不在,但基因并非万能。受到DNA指令的限制,各种器官会在特定的部位和特定的时间发育,但人们也可以选择独身生活来拒绝生育儿女。同样,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但也不是万能的。有时,人们会不顾来自同伴的压力,过分强调自由,所作所为与社会期望背道而驰。在现实中,人类既是世界的傀儡,又是世界的缔造者。人类是基因和环境的产物,这是一个伟大的真理。然而,另外一个真理是,塑造未来的因果关系源于当前的选择。今天的决策设计了明天的环境。人的思想很重要。人类的生存环境并不像天气那样----只是发生的事情而已。人是环境建筑师。人类的希望、目标和期待影响着人类的未来。

到这里,我或许可以给“人的本性”本身下一个定义:是指人在面对一切事物时所怀有的最根本的态度(善、恶、自私之类);更是指导致人的这种态度最根本的驱力(生存、向好之心)。

明白了这个问题本身的所指,我才能更为清晰的面对它。但转了一大圈之后,还是要回到鲁迅的文字中去。他在一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就有这样一段话:“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在别一处,他又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意思其实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那些怀疑鲁迅思想深度的人,绝对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思想可言。鲁迅对于这样一些所谓的“根本性”问题,早经有他的一整套思想在。只是,这些在他看来太飘渺,不如批判些现实中的实际问题。这也就是他为何反感佛教中的大乘而推崇小乘的原委。高谈阔论些“世界本质”或“人的本性”之类的问题很容易,也没有风险,断然不会得罪人。但人们偏偏对现实中较小的毛病都没有正视的勇毅。

马克思主义虽承认人性的存在,但否认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只有从人的社会性和阶级性出发,才能得出对人性的正确解释。”并由此断言:“在阶级社会中没有超阶级的人性。”所谓“阶级性”,是在有阶级的社会里,反映一定阶级的利益和要求的最本质的社会特性。人的阶级性是由人们长期处于不同的阶级地位,长期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和斗争所形成的。

但是,我的“人性论”想要超越这“阶级性”,而把它放在更广阔的历史中,早到人类之初,晚到未来不知几多年。但它到底“是怎样”的,我并不想立马就说出来,还是先卖个关子罢。倘一股脑泼出去,后面的东西还有谁看。所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者是也。

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