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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粽子

作者: 刘云2011/06/06散文随笔

在我感觉中,吃粽子,就是吃夏天。到了该吃粽子了,那夏天真是正式上场了。清水里泡着一抓一抓的粽子,水灵灵的模样,那就是夏天的样子。

粽子是祭屈大夫的,这大约是文人们附会的说法。民间是同意了的,屈大夫大约毕竟是个好人,好官,说祭他,就是祭他罢。民间的吃粽子,只是一个节令的转变,夏天到了,新的水稻种进田里去了,民间、特别是南方水乡,种水稻,是正经农事,在新稻米还在田里长得清旺,把去年的老稻米弄出来,用了青的叶子包裹,清水煮了,清水泡了,吃进肚里去,糍糍的,似乎对今年的稻米,有了几分坚信,几分期待。旧米接上新米,也是民间的大福份,乡下人讲究的,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

新稻子在田里长着,旧的稻米在竹编的米囤子、米箩子里,还发着旧时收获的光芒,暗中发着清香。屋里屋外,院里院外,以至满村里,柴火气在飘,米面香在飘,见了如此的情景,叫人心里踏实。端阳节快到了,米囤子里的米香得格外勾人魂,井水,或山泉水,也清凉得异常,镇日里漂来漂去地在空气中,一丝丝凉凉的水腥气,叫勤快的妇人猛可地就打了一个舒坦的喷嚏。馋心动了,要包粽子了。

稻米自古有两种,一种饭米,一种酒米。饭米是日常吃用的,酒米则是用来调剂生活的,做家酒,磨了粉做汤圆,包粽子。酒米在稻子的时候,叫酒谷,产量低了饭米许多,乡下的田里,大量种着的,是饭米,酒米要选了田脚深的、浸水的老田种,旱梆田种不得酒谷,种了也不发旺。谁若种下了,旁人一定说,这家人不会务庄稼。大集体时,不兴讲人的精神享受,肚子有食裹着,便是共产主义了,而偏远的队里,仍要偷偷摸摸地在干部不易发现的田头,种了酒谷了。酒谷打下米来,干部也偷偷摸摸地动用了队里的关系,寻些回家,过节时吃用。饭米打下了,装在大囤子里,显眼着,那是天天要见面的、要吃用的;酒米打下了,一升两升地装在小肚的坛子里,封了盖儿,藏在屋角阴处,像见不得人的小童养媳,不是这家妇人,轻易发现不了。酒米一年里吃用三回,一回过年押了家酒喝;一回八月十五中秋节吃汤圆;一回五月端阳吃粽子。最困难年月,我乡下的祖父家里,祖母千省万省地珍惜些酒米,藏着掖着,一年的三个节气,做模做样地做了各样的酒米甜食,一家人吃出额头的汗珠儿,也吃出了生活中些微暖意。

老山里背阴的地方,往往浸水,喜爱长一种蓼竹,一簇一簇,几年功夫,就盛大得排场。蓼竹林,高不过人头,却密匝,最密集的地方,人钻不进去,直钻竹鼠,灰背儿的斑鸠,还有一种小如拳头的竹鸡儿,远远地静观,蓼竹林里一片碎响,人一动,身影儿一晃,或踩断一根枯枝儿了,蓼竹林里便刹时没了动静。长得好的蓼竹叶儿,长有一尺多,宽有四指,在水蒙蒙的天气里,蓼竹叶儿反射天光,小风一吹,叶儿便动,林子里便似有了千面的镜儿,在反着光;在阳光大作的天气中,蓼竹林一派干净、祥和,叶儿分外地发着绿,有厚度,有温度感了。

蓼竹叶生成是用来包粽子的。在早也用来做斗笠,棚睡房的屋顶棚。在后,便专用来包粽子了。勤快的人户采了家去了,清水洗净,一匹一匹扎成把子,放在干净的浪筛里。这时的酒米,长粒儿的,与饭米不大一样儿,长个儿,也白净,已经在清水中泡了一个对时了,等着蓼竹叶儿来包成粽子呀!蓼竹叶包的粽子,用了同样青青的棕叶儿扎紧,往往一匹棕叶,能包一二十个粽子,提将起来,就是一抓,像是蒲扇也似的棕叶本身结成的粽子果哩。青青的粽子泡在清水里,像极了一浪筛才出壳的青羽的小鸡苗儿,发着唧唧喳喳的声音,很快,下到大锅里,慢慢地清水冒热气了,滚开了,青的粽子在开水里咕嘟,起了水泡儿,久煮,竟不变了青色。煮好的粽子,再泡进大瓦盆里,清水没顶,原封原样儿,甚是好看。

不太讲究的人家,多用村子后头的水竹笋壳包粽子。一大巴掌宽的笋壳儿,包的粽子便大,往往如壮汉的拳头。这样的粽子,也是用了棕叶儿扎着,在清水里泡着,在清水的滚水里煮熟透了,也在瓦盆里用清水泡着。这些年,在城里,每每想起吃粽子了,便只能往超市里去买呀:有笋壳儿包的,有蓼竹叶儿包的,也有不知甚样的植物叶子包的,用棕叶子扎的,却不曾见到,竟用线绳扎,用红粉的塑料皮儿扎,直是吓得人不浅。超市的各类粽子,不能泡在清水里,一堆一堆地屯码在货架子、货床子上,随人翻捡;有包装精美的,裹在深深的盒子里,叫人有怪怪的想法。我不大接受超市里的粽子,正如不大喜欢笋壳儿包的粽子,去了超市,纯粹是怀了某种念想,看一看,希望能发现一丝奇迹,比如竟有粽子,蓼竹叶儿包的粽子是泡在清水里卖的。

乡下的正经的清水,泡甚样的吃食都是上品。腌制过冬的菜蔬,不坏水,不发沤气;泡制上好的土种的乌红辣子,要用一大早担回的涧里的清水,井里的清水,这样的坛子水,一成几年不坏水,也竟修练成老坛子水,亲戚间匀些做新坛子的引水,这些年,小城的菜市场里专门有卖老坛子水的,做引水,做酸水炝菜吃,都是比任何调料都见色见味的。最好的,当然是老井里的水,几辈子人吃用过的老井,选了龙眼上,水汪水盛,冬暖夏凉的,不腥嘴不冰手。泉水,要从水竹林里流过、浸出的,最好;麻柳树下浸过的,有一股子草药味;水芹菜、水腥草、水苍蒲地浸过的,草药味更重些。不过都是上味儿,能忍得,乡下人治病养生,不也喜好一口草药渣渣么!乡下的清水,在农历的五月,味道最正了,泡着粽子,一连半月不坏,任甚时吃,都是刚出锅的味。蓼竹叶包的粽子,小巧得俊气,如三岁小儿的拳头,大嘴巴的人,一口一个,正好。蓼竹叶儿剥开了,现出粽子的清白的身子,透明的天光中,透出浅绿的光芒,那是蓼叶儿的色儿正经染上去的,不经意地,浅浅淡淡地漫开去,艺术得不是人工所成。蓼叶儿里的粽子,倒像是一个讲究老古作派的乡下人的闺女,才出了嫁,任甚都是清白的,一个玉人儿,玉得叫人一生都不起歪念头。

笋壳叶包的粽子,味道糙了许多,是大路货,旧时大车店招待过路人吃的,是下苦力人吃的,是心性糙的人儿吃的,是要当了一顿饭吃的。笋壳剥开,一个大大的粽子现出,甚是蠢头蠢脑,天光下也有光芒泛也,是浅的黄色,是檐水浸过窗户纸的黄,是烟锅子水滴在白仿绸褂子上洇出的黄。蓼竹叶包的粽子,是竹叶儿的清香,好比九十月才打下的新米熬成的米汤。笋壳儿包的粽子,是柴火气,味道无形中损了许多。粽子是民间讲究的吃用,当然要用蓼竹叶儿包裹的好。好多年,在乡下正经的人家,总能在五月端阳,吃到蓼竹儿包的粽子,那是人间的正品,正味儿。

五月里,油菜黄得一片价清油香,快快的割了,收了;麦子也黄梢了,快快地割了,收了。油菜收了,麦子收了,地腾出来了,大渠里等了好久的清水,要流进田里去,把田土泡软和了,就要栽进新的谷秧苗。不泡水的地方,种进包谷,空地里,勤快的人家,也撒下些绿豆、红小豆,任它们野长。布谷鸟一漫天地声唤人们快些收庄稼,种庄稼,这声唤里,乡下讲究的人家,在一大早,就剥了满碗的粽子,吃得肚子里结实,一天的活计全靠了这粽子顶力呀!五月,新割的蜜,正好用来拌粽子吃,比白糖好,比红糖好。我喜欢蓼竹叶包的粽子,裹了蜂蜜吃,甜中带些自然酸,都是植物的清芬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