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父亲

父亲喜欢下象棋，每次我回家，他都一声不响地把棋盘摆好，招招手，意思是要和我“杀”一盘。年轻时血气方刚，爱争个输赢，便愿意和他下。现如今，手上乱七八糟的事多了，渐觉象棋无趣，便冷淡地回应父亲，常一边下棋一边玩手机。没走几步，就被“将”死了。

后来，再回家，父亲也不摆棋了。

不下棋，父亲也没话和我说，就一个人扛着锄头到地里去，但他并不一定是干农活，大约觉得在家里憋闷，出去散散心。有次去地里找他，远远地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漠然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等走近了，喊他，他才缓过神来。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我先打破沉默，把要问的事和他说了一遍，他拨拉拨拉身边的土，让我坐在他身旁，然后，他把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好久没听父亲一次说那么多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我侧眼看着他。他的身骨单薄了很多，背有点驼了，额上的皱纹也多了，两鬓白发的数量超过了黑发。这些变化好像就在这两三年的光景里，我因离多归少，竟把这些都忽视了。父亲不再是当年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他已然到了风烛残年，话也越来越少了。

母亲常跟我们通电话，但父亲很少在电话里跟我们说话，即使要说，也是通过母亲来转述。你爸问上次带的咸鸭蛋吃完了吗，你爸说你二叔家小儿子上高中的事你操操心，你爸说暑假有时间就回来住几天……就这样，父亲的身影隐藏在了母亲的话语里，有时候我都不明白，这些话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的意思。反正，寡言沉默的父亲完全由喋喋不休的母亲替代了。

星期六上午，父亲冷不丁出现在我家。我正在写稿，听到敲门声，打开，瞬时愣住了，是父亲，背着一个绿色的尼龙袋。我把他引进屋，他便一样样地从尼龙袋里掏东西，青菜、韭菜、土鸡蛋、炸丸子、小麻花……摆满了一桌。我让他坐，冲杯茶，打开电视机，并把他带来的东西一样样塞进冰箱里。那天，妻子带儿子去市里参加一个活动，午饭只能我自己解决，本想泡袋方便面就应付了，没承想父亲来了，我便下厨做饭。

吃饭时，我陪父亲喝了两盅。朋友送的剑南春，父亲说这酒不错，我说你回去的时候带着吧，他摇摇头。没有其他话说，我俩便各自埋头吃饭。才吃罢，父亲就要走。我说再坐一会儿，他说不想坐了。出了小区，要给他打车，他又说不用，坐公交车就可以了。在站台等了一会儿，公交车来了，父亲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头，摆手让我回去吧。

望着渐渐消失的车影，我知道父亲心里装着千言万语，只是难以开口。而我，也是如此，终难逾越情感的障碍，把父亲一人搁置在冷漠的心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