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雪茄的老头

37年前的初秋，我调入浙江省军区警卫连当通信员。经过选拔，我和五位战友获得报考军校的资格。

我们集中在玉皇山下的一排营房。白天，我们在宿舍自习；晚上，结伴去杭州四中补习文化课。我的铺位朝西靠墙，写字桌挨着南面的窗户，常常看到一位身材不高，瘦削黝黑的老头身穿破旧的中山装，从前方的篮球场缓缓地走过。

听战友说，老头是省军区的离休干部戴克林，他当过红军，讲话有点口吃。连队张指导员看到他喜欢找一排战士下棋，私下里对他们说，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要输棋给首长，让老人高兴。年轻的战友偏偏不让棋，还哼哼唧唧说，首长的棋下得臭。一天清晨，我们从连队食堂就餐后，沿着向东的陡坡返回营房。路上偶遇老头和胖乎乎的保姆姑娘买菜归来。河北籍的战友李华纯忽地在他面前立正，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我看他的脸上有着岁月的皱纹，就像老树身上的线条。他泛黄的手指夹着雪茄，眼里闪着清澈与快乐的光。据说，他每逢夏天，爱在路边边走边乘凉，白色的汗衫上露着好几个破洞。有一次，一排的战友见他心情好，就逗趣说：“首长太抠门了，总是看您穿这件旧衣服，也不买件新衣服。俺当兵的知道您是开国少将，当过咱省军区副司令，地方上的老百姓没准以为您是收破烂的。”老头吐了一口烟气，连续说了三个你，你个小崽子，我打你屁股！印象中，戴副司令记性好，他和我们聊天时，能扳着手指说出浙江省军区历任司令员的名字。当他说出第十任司令员的名字时，我的心头一颤，以为他会评说几句。但见他望着远处的司令部大楼，深吸了口雪茄烟。我没有告诉他，在任的康明才司令员是我的姑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安静淡然的神情。

转眼间，时光把我从当年的小伙子，变成了行将步入花甲之年的小老头。我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熟悉的志愿军战歌，央视热播的电视剧《跨过鸭绿江》，让我心潮澎湃：一座座山，一道道岭，纵然是敌众我寡，纵然是身陷重围，但是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敢于战斗到最后一人。“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经典台词，连同广为传唱的《英雄赞歌》，为几代中国人留下了深刻的时代记忆，让那份炽热的爱国情怀流传至今。

我从电视剧和资料中了解到，1950年11月27日，志愿军精锐九兵团和美军王牌陆战第一师，在朝鲜的长津湖地区，打响了朝鲜战场上中美两军的第一场面对面的强强决战。第九兵团20军59师师长戴克林，和战士们忍受着零下40度的严寒，背着枪，攀着铁轨爬了一整夜，排除万难，及时赶到目的地，投入了长津湖战役，将美军陆战一师截为三段。之后，59师奉命坚守阵地阻敌南逃。戴师长在柳潭里以南40公里的死鹰岭埋伏了一个连。这里道路十分狭窄，只要将敌人的先头车辆打爆，逃亡道路就会被堵住。然而，当美军通过时，这个连却没有开一枪，美军得以顺利地逃到了公路上。戴师长气疯了，他在电话里狂吼，要枪毙连长。于是，他亲自来到死鹰岭查看情况，只见这个连的战士全部冻死在了阵地上，他们仍然保持着战斗的姿势，枪口朝向下面的公路，只是再也无法开枪了。他们的身体已经僵硬，许多人的手冻在枪托上，掰都掰不下来。如此悲壮的场景，令戴克林这个坚强的汉子悲痛不已，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这时，警卫员从一个名叫宋阿毛的烈士身上发现了一封遗书，他在生命弥留之际，写下了这样的话语：“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见者无不落泪。

荧屏上的画面，令我沉思良久，为之动容。打开记忆的锦盒，抽雪茄的老头戴克林的形象，立马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由远及近，模糊又清晰，亲切、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