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逐浪高

一

人的心中，总会生出各种各样的遐想，有的美好愉悦，有的轻松欢快，但我对你——我的同乡，革命前辈王尽美的思绪，却是沉甸甸的。

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家乡就在鲁东南五莲山区最北端，与潍坊大平原交界处，一个名叫东云门的小山村。走上村子的北坡，放眼望去，相距仅三里地，你出生的北杏村便一览无余。这个村子在短短几十年里，因区划原因，曾属莒县、五莲，今已属诸城。条条乡间小路，蜿蜒山涧清溪，还有那源远流长的乡情，把我们两个山村，把你我前辈今人，紧紧连在一起。

记不清多少次从你的村子路过，去探亲，求学，工作，与你走出山村时走的是同一条乡道。我总觉得，前边看到的一个脚印，好像就是你曾经走过的，有时还觉得你刚刚就在房前屋后匆匆路过，去下地干活，或约三五同伴去潍河里捕鱼捉虾，戏水游玩，抑或是来找你的老师求教学问，解疑释惑。

几十年来，听父老乡亲讲故事，阅读回忆资料，你细高瘦长的身影，跌宕起伏的经历，短暂而光辉的人生，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时时浮现。在我看来，你已成为我的一位同龄玩伴，或者是向我传授知识的兄长，更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你的形象，从苦难少年，到青年才俊，再到革命战士，在我的思绪里睡梦中，一幕幕重复上演着，是那样真挚朴实，又是这般亲切随和。

二

家乡四季分明，风景秀丽。泉水清澈甘甜可口，涧边山坡桃红柳绿，松岭柳林芳草茵茵，蜂飞蝶舞鸟语花香，河如玉带蜿蜒迂回。

景色是美好的，但在那个年代，我想，你的心境一定是沉重的，生活也是艰辛的。1898年你出生时，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即将崩溃。

呱呱坠地后，家里为摆脱饥饿，图个吉利，给你起了个乳名叫仓囤。名字寄寓着家人多少殷切的希望。

但这并没有给你带来富足的生活。你家连续三代都是地主家的佃户，父亲早逝，家中只有祖母和母亲。

你很小就学会挖野菜，捡畜粪，拾柴火，从小就跟着大人学做各种农活，练就了一手庄稼活好把式。

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你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理想追求——有学上就发奋苦读，没学上就坚持自学，如饥似渴地吸吮着知识的营养。你曾步行几十里村路，前往别的乡镇去借阅书籍，周边村邻更是让你借阅遍了。失学的时候，村小学里，塾师家中，乡贤身边，经常出现你求教的身影。

那一年，你上有寡居的祖母和母亲，自己又是家中独子，更刚刚娶妻成家。可你毅然出走，去寻找你的世界，实现你的追求，这是何等的决绝。

你不甘于终生守着几亩山岭薄地，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你要走出山村，踏入更广阔的舞台，通过接收新知识，改变现状。

你来到济南省立第一师范求学的第二年，“五四运动”暴发了。这一切再次打乱了你的思绪，原来设计的人生道路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这年夏天，你回到了家乡。这时，反对袁世凯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的浪潮，已蔓延到了当时还很偏僻的家乡。当地学生大都成了运动积极分子，你既善于策划，又善于组织，既当指挥员，也当战斗员，初步展露了组织和演讲才能，你的集市演讲，启发了家乡人民的爱国热情，推动了反帝反封建运动的发展。

随后，你又开始探索人生新路。你外出求学正赶上了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旧体制已经瘫痪，封建政权已分崩离析，各方势力纷纷亮相，各种思潮鱼龙混杂。中国出路在何方，救国救民的道路又在哪里？你在迷惘中观察着，思考着，探索着。

面对黑暗社会和悲惨现实，善于思考，敏于观察的你，用尚显稚嫩，但充满激情的笔触，撰写了《乡村教育大半如此》《我对师范教育根本的怀疑》等，表达了对民间疾苦的殷殷关切，对社会不公的满腔悲愤。在《山东的师范教育和乡村教育》一文中，你已初步提出，要使平民有识字的机会，“非先打破贫富阶级不可”！

1920年，革命先行者李大钊先生在北京成立了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这就像一声春雷，在你的耳畔炸响。你风尘仆仆来到北京，乘代表山东学生到北大联系事务之际，专门去红楼拜访了李大钊先生，并填表成为外埠第一批会员，同时也得到了刚刚出版的《共产党宣言》。这是改变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你不断往来北京、济南，追求着救国救民的真理。

在李大钊等人引领下，经过深入思考和慎重选择，你最终确定了自己的信仰，投身到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伟大洪流中去了。

三

1920年，对于中国，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这一年，一个伟大的政党，已经在母腹中孕育躁动！

这年2月，发生了一件改变中国历史的伟大事件，这就是南陈北李“相约建党”。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在赴沪会见陈独秀途中，在济南专门约见了你和邓恩铭等人，介绍了十月革命及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情况，通报了北京、上海等地党组织筹备进展。这就像一盏明灯，拨云见日，照亮了你前行的路！经与上海党组织取得联系，你和邓恩铭正式开始山东党组织筹建工作，成为北方最早建立党组织的省份之一。由此，革命的火种在齐鲁大地迅速点燃！

1921年7月，你和邓恩铭一起，作为山东党组织的代表，跨越千山万水，奔赴上海，又去南湖，参加了那次“开天辟地”的伟大会议。自此开始，你成为一位职业革命家，大明湖畔回荡着你慷慨激昂的演说，燕赵大地留下你勇敢战斗的足迹，青岛海滨，淄博工矿，你与工人亲切交谈，布置各项工作！自从走上这条道路，你就开始了波澜壮阔，壮怀激烈的战士生涯。

参加1922年7月召开的党的二大后，你被留在中央，同邓中夏一起，负责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工作，参与制订《中国劳动法大纲》，中国工人运动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不久，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从上海迁到北京，你担任北方分部副主任。你组织领导的山海关铁路工人大罢工，在革命生涯中，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1922年7月，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主任邓中夏视察山海关后，认为这里扼京奉铁路咽喉，又是北方重镇，地理位置和政治影响力大，决定在这里举行一次大罢工。炎炎8月，高温酷暑中，工人们看到，白天你以学徒身份，在厂里做工，晚上又成了工人夜校老师。

在与工人拉家常时，在给工友讲文化课时，你宣传的革命道理，变成了工人运动的熊熊烈焰！随着一声汽笛鸣响，京奉铁路大罢工开始了！你起草的《山海关工人宣告罢工真相》，迅速贴遍大街小巷，就像发出了战斗的冲锋号角，工人们迅速行动起来，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罢工中去，铁路很快陷入瘫痪！军阔和反动政府、帝国主义势力惊恐万状，不得不答应了工人们的合理要求，罢工取得了完全胜利！这也是北方工人阶级在党的领导下，第一次向全中国、全世界展示了组织起来的中国工人阶级的磅礴力量。你曾组织领导了5次工人运动，证明了是一位工人运动的杰出领导者！

你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革命事业，呕心沥血，忘我工作着！你多才多艺，口才极好，是一位出色的革命宣传家和鼓动家，站在条凳上的即兴演说，让工人们明白了革命道理；写标语也是你的拿手绝活，一夜工夫，能用炭笔画出一幅一米多高的马克思画像；你还会演话剧，演得形象逼真，二胡、三弦、笛子等，都成了你宣传革命、鼓动群众的战斗武器。特别是充分发挥写作的特长，你写出的篇篇战斗檄文，就像划破黑暗的道道闪电！你创作的《革命天才明（五首）》诗作，揭露了黑暗社会现实，向工人阶级和劳苦大众擂响了出征的战鼓；撰写的政论《中国的兵患与匪患》《吴佩孚还想武力统一吗》《呜呼！北洋政府的外交！》等，又像是一把把火炬，投向了那不见天日的暗暗沉夜，照得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长期在艰苦危险环境中工作，在山海关组织铁路工人罢工时，你患上了肺结核病。但这没有阻止一位战士的脚步，你全然不顾这些，匆匆擦掉不时吐出的鲜血，勇毅前行，仍在忘我战斗着。

1925年3月，就在逝世前几个月，你再赴青岛，组织纱厂工人为争取权益的罢工斗争。从4月19日罢工开始，直到5月9日取得初步胜利，你强撑病体，始终战斗在一线上。到了6月，病魔已经不允许工作，无奈之下，在组织和战友们关心护送下，你万般无奈，恋恋不舍地回到了生养你的家乡北杏村，回到了疼爱你的亲人身边！

在生命进入弥留之际，你放心不下革命事业，又想起了共同战斗的同志，在母亲家人及战友们陪同下，又回到了青岛，在病榻上还时断时续叮嘱战友们，为共产主义事业永远战斗到底，直到1925年8月19日，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7岁。

四

1922年1月，受中央委派，你和几位中国代表一起前往莫斯科，参加了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听取了共产国际的报告，到苏联各地参观考察，曾受到列宁接见。

你与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结下过深厚情谊，留下过一段佳话。

你曾参加过1924年1月在广州举行的国民党一大，与孙中山先生相识。1924年冬，孙中山先生在北上与冯玉祥“共商国是”期间，曾在天津接见了你这位老朋友，并进行了长时间谈话，他还以个人名义委派你为国民会议宣传特派员，授予盖有“孙文之印”的委任状，委派你开展革命工作。此时你已身患肺病，但仍在山东各地奔波忙碌，宣传革命理论，组织发动群众。

而你在建党伟人、开国领袖毛泽东心目中留下的，则是历久弥新的同志情、战友谊！

你们的第一次相逢，是1921年7月上海的石库门和南湖的游船上。1949年9月，开国大典前夕，毛泽东对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的山东代表马保三等人说：“革命胜利了，可不能忘记老同志啊！你们山东要把王尽美烈士的历史搞好，要收集他的遗物”。他还真切地回忆说：“王尽美耳朵大、细高挑，说话沉着大方，大伙都亲切地称他‘王大耳’”。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曾三次深情回忆起你这位革命战友。

几十年过去了，一起参加会议的董必武老前辈还牢记着你的音容笑貌。20世纪60年代初，在路过山东的火车上，老前辈突然想起与你一起战斗的时光，激动地写下了“四十年前会上逢，南湖舟泛语从容。济南名士知多少，君与恩铭不老松”的深情诗句！

当年，参加改变中国命运走向的历史性会议后，为了明志，你写了一首流传久远的诗：

贫富阶级见疆场，

尽善尽美唯解放。

潍水泥沙统入海，

乔有麓下看沧桑。

自此，你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王尽美，因为你心中的理想，就是让全体人民过上尽善尽美的生活。你还把村前的无名土岭命名为“乔有山”，寓意为“乔迁为人民所有”。

你奏响的“命运变奏曲”，改变了家人的命运，大儿子在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加入了当地党组织，拉起了一支3000多人的抗日队伍。你的风范和精神，激励着家乡父老，在五莲山区，潍水两岸，胶莱河边，齐鲁大地，有多少英雄儿女，追随着你的足迹，义无反顾，前赴后继，唱着同一首歌曲，踏着同样的节奏，投身到抗日战场的风火中，奔涌进淮海前线的洪流里，浴血在鸭绿江畔、“三八线”的战场上！

你出生的村子早已成为齐鲁大地革命斗争的摇篮，你的名字也载入中国革命史册，成为家乡人民永远的骄傲和自豪！新中国成立后，莒县、五莲、诸城三县先后都陆续建立起你的纪念馆，英雄山下，黄海岸边，矗立起座座雕像，这包含着山东人民多么深厚的感情。

如今，一座现代化的党性教育中心，已在你的家乡北杏村拔地而起，祖国各地、四面八方来这里参观考察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当年的小山村，已变成一排排楼房，成了现代化的北杏居，依然掩映在莲山潍水之间。枳沟镇也成了遐迩闻名的红色小镇。家乡人民翘首期盼的京沪高铁二线，不久就将从这里通过。

就在不久前，家乡日照市文艺院团排演的一部现代吕剧《先驱·王尽美》正式上演。耳熟能详的故事，优美动听的旋律，亲切温馨的乡音，和着莲山潍水的风声涛响，在我的心中激起阵阵波澜，流动着，跳跃着，澎湃着，时而和缓，时而壮阔，时而咆哮！这份思绪，这份情感，是那么沉，那么重！因为它饱含着对前辈短暂厚重人生的敬重，也有后人不应该忘记的初心，应该牢牢记住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