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秋色

秋色铺满了木漆斑驳的小方桌。板栗、花生、柿子、猕猴桃、玉米、毛豆……一行人不待主家相让，纷纷将手伸进了盘子、盆子、筛子。

玉米，金黄的籽粒饱满莹润，咬一口，香味浓郁，闪电一样唤醒了味蕾的记忆。乡村不停地往身后退去，越来越远，但又从未走远。有时，它就藏在我们的味蕾里。一个偶然的机遇，即被欣然唤起。

记忆中，六月麦收之后，在麦茬地里点上玉米种子。疲惫劳顿的农人，一边躺在床上休整一个季节的劳累，一边盼着雨来。一两场小雨后，玉米发芽了。被镰刀剃过的土地，又绿油油冒出生机。玉米是资质优良的植物，见风就长。几百亩的长长洼地，从地这头儿锄到地那头儿，就长到一尺高了。

一人多高的玉米是最好看的时候。杆茎笔直脆嫩，骨节勃勃有力，蓄满了青色的汁液，在风中舞动着宽长的叶子，像迅速抽条发育的二八女子，云鬟翠带，衣袂飘飘。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在风中飒飒涌动，这片浩大的绿色一直蔓延到天边，形成阔大的青纱帐。庄稼根部没除尽的野草，已开出小花，或缠上细蔓，植株间是蟋蟀、甲虫、蚂蚁们的世界，也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

金风送爽，秋阳如酒。胖娃娃一样的玉米穗子，迅速灌浆长大，籽粒开始饱满坚实。临近收获的日子，农人常剥开点青衣，用指甲掐两回光洁的玉米粒，等到了理想的硬度，就赶忙掰下来，有的进入了市场，更多的堆到了院子里，剥了青皮晒起来，挂起来，灰扑扑的小院，一时也光灿灿，新崭崭地金玉满堂。这时候，家家户户锅里咕嘟响，炊烟中飘出玉米香，小孩子高兴地嚼吃青秆，吸完甜水，一口口吐出渣子喂蚂蚁，母鸡们则高兴地啄玉米穗上的肥虫子，那几天蛋下得格外大、格外勤。

挑出嫩玉米，余下长老的穗子，则要摊在场院里或结成辫子挂树上晒干做粮食储备。闲下来的整个冬天都在做将籽粒剥下来的工作。几个人一堆，白天墙角晒着太阳剥，夜晚在油灯下剥，玉米粒从掌缝间，像磨出的金豆子一样划着微光的弧线，扑簌簌掉进篮子。

贫穷的年代里玉米是北方百姓的主食。晒干了打成糁，磨成面，一年四季煮汤，蒸馒头，烙饼，家家户户少不了。一年到头，它的小名“玉蜀黍”三个字，被千百遍在村子里亲切地传送，乡亲提起它，像提起亲人。

秋收之后，就有爆米花的手艺人走街串村支起他们火红的小炭炉。这些熏得面孔手掌乌黑的手艺人来了，也不多说话，只是窝在小凳子上坐着，一手推送得鼓风机“呼达呼达”响，一手转动炭火上的爆米花机，那个乌黑椭圆戴着仪表的家伙像一发炮弹，因为它总是在“嘣”的一声炸响后，才肯送出一袋子白生生，暄腾腾的玉米花儿。一股香雾散开后，全村子的人便都听见了闻到了，小孩子们端半茶缸玉米，捏一角钱，匆匆跑来。看到玉米籽儿都绽出了圆鼓鼓的花瓣，上面还有淡褐色的细花纹。趁热尝一把，入口焦香松脆，是乡村最热门的零食之一。

那时候，多是清苦的日子，偶尔也有纯净的欢喜。后来，伴随改革开放的步伐，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到如今，吃穿富足，我们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眼下，秋色铺满了一桌子。这情景让人由不得就发了思乡病。土气的纯朴的小方桌，和我们小时候一家人围着吃饭的桌子很像。接待我们的主人夫妇，也与我朴实能干的乡亲很像。天下游子的故乡，原本都是相似的。在改革开放暖风的吹拂下，它们有相似的亲情、味道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