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 有雪

我所在的这座北国小城，连着四年未见一片雪，无数人的心里都鼓荡着难以言说的躁动。每一次的降雪预报，都让人热望升腾，旋即便是日渐加深的失望。雪，一次次地和人间失约。天，依然阴沉沉，灰蒙蒙。空气里弥荡着丝丝陈腐气息。飞鸟们在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扑扇着翅膀，偶尔来一声犀利的嘶鸣，像是朝着苍天撒气。

无雪之冬，带给人们太多的迷惘、怀恋，无数人只能重温那日渐远去的“雪事”。奶奶告诉我，往前推三十年，每到冬天，咱们这儿的雪大着呢，经常把膝盖淹没……爷爷说，那时候，每年冬天都会有那么几场大雪，有了那几场大雪，庄稼们就长得好，就有好年景，人们的心气儿也好，身子骨硬邦邦的……

听着长辈们的讲述，我一次次梦回童年。雪仗，雪人，雪山，雪林，雪野，雪湖、雪屋……那是童年冬天的“关键词”，却日渐成为遥远的记忆。

最让我歉疚的是，三亚的老战友想带孩子北上看雪。孩子已九岁，从未见过雪，只能从电视里看。他想满足孩子的心愿，遂把看雪的地点选在了我这儿，一是看雪，二是相聚。我牢记战友的期待，每逢冬天便翘首以待，只要有降雪的预报，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岂料，雪总是让人失望，我总是让他失望。

去年冬天，权威部门发出预报：未来三天将有罕见大雪。盯着卫星云图上那片深蓝色区域，小城被笼罩得严严实实。那一刻，我激动得跳起来，立马将电话打至三亚，老战友同样注意到了我这边的天气，兴冲冲地开始北上。

然而，老战友乘坐的飞机还未越过长江，我却再度失望，甚至焦灼了——预报中的“罕见大雪”并未如期而至，仅仅下了两厘米厚的“微雪”，环卫部门迅速撒了融雪剂，再加上地气尚暖，薄薄的雪迅速融化，以致雪影难寻。即使是那些没有消融的雪，也是黑乎乎，灰蒙蒙，不堪忍睹。

爷爷也是军人出身，他知道我们的约定，为此天天到外面寻雪，终于在郊外的一座山坡上找到了。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拱形土坡，南坡雪已融，北坡却残存着一片苍白的雪，面积约有八十多平方米。我匆匆跑到北坡，看了那片雪，叮嘱爷爷：“一定要保护好啊，别让人糟蹋了！”父亲点头，像个忠诚的战士，在北坡守候了一整天，成功拦截了几批“不速之客”。

看着风尘仆仆的战友，我不顾他们的疲累，接过他们的行囊，拉着他们直奔北坡。战友一家矗立坡前，先是沉默，接着便笑了起来，笑得很勉强。孩子却不同，一个劲儿地嚷着：“终于看到真雪了……”

说着，孩子率先闯入雪坡，捧着雪，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搓了又搓。我无可奈何地看到，这个来自三亚的孩子，小脚刚一沾雪，灰黑色的地皮便裸露出来，听不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可孩子毕竟初次触雪，眼里聚着兴奋的光，浑身上下跃动着欣喜的气息。

我们将半坡雪收集起来，堆了一个半膝高的小雪人。小雪人瘦巴巴的，有气无力地站在坡腰上，灰头土脸，可怜兮兮。孩子拿出自己的玩具、书籍，摆在雪人四周，又拿出零食，塞入雪人口中……那份开心劲，难以形容。但我们想打一场雪仗，却是不能。

今年元旦前夕，权威部门连续发布“未来三天将有罕见大雪”的预报，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忙给老战友致电。战友一听，欣然准备北上。随着天色日渐阴沉，狂风愈刮愈烈，我再次致电催促，唯恐大雪封路。

老战友毫不犹豫地启程了，携妻带子再度北上。到达我家时，漫天大雪扑面来。战友一家心情大畅。我更是开心，总算不再让他失望。孩子们置身庭院里，奔跑着，歌唱着，任鹅毛大雪砸到头上、身上、脖颈里。大人们同样兴奋，温酒赏雪，大话桑麻，捧雪而呼，踏雪而歌。

雪后，我们来到郊外，四野皆被白雪覆盖，不住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雪景啊！那个三亚的孩子亲手堆了一尊“等身雪人”，雪人高高壮壮，肥肥胖胖，一身富态。他给雪人戴上草帽，披上草衣，让雪人含着薯片，挥着宝剑……最开心的是，这个南国孩子迅速融入一场激烈的雪仗里，与北国的孩子打成了一片。大人们寻到了一簇雪中红梅，摸了又摸，闻了又闻，喜不自胜。所有的欢快，皆是这场多年未遇的瑞雪所赐。

岂料，战友南归后的第二日，又一场大雪接踵而至，小城披了第二层雪装。爷爷开心地举起了酒杯，大呼“来年必是丰年！”他告诉我，这两年咱们这儿和全国很多地方一样，大力开展植树造林，改善了生态，失去多年的绿水青山又回到了我们身边。有了这些金山银山，美丽的雪姑娘自然回到了人间，这两场大雪便是铁证。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恍然之间，但见儿子捧起纯白的雪，抚摸着，亲吻着。仰望天穹，但见一只只飞鸟盘旋着，歌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