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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作者: 赵冬2021/01/04抒情散文

从前,曾写过很多青春故事,那都是自己独特且细腻的青春印迹。而有一个女孩,一直悬挂在心灵一隅,从未对人说起。她赠给我的一张照片,被我嵌饰在了心底。有时悄悄翻出来,看她深情款款的眼睛,看她精巧娇娇的容颜,看她娴静幽幽的裙衣……如欣赏一幅画,痴迷一首歌,陶醉在这帧风景里。那个时刻,阳光灿烂、青春懵懂、激情四溢。

喜欢上她就是从初见这张照片的那一刻开始。虽然我知道,美丽的故事也许不会有结局,但仍不忍翻过这一页情愫,任其在一颗敏感且忧郁的心上,悄悄地发芽、生根、住扎……她的出现,对我来说不啻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给我带来的幸福感绝非只有一秒钟,而是一段青春岁月。想说假如,假如她会爱上我,慧星就撞上了地球,那一场恋爱将轰轰烈烈。而面对这位有些林黛玉似的小女生,我曾经的傲气傲骨傲然早已逃遁得无影无踪。花开花落,洁来洁去,她注定要有她自己的一方天空,我们的故事连擦肩都不曾拥有,如茫茫人海之中,一段匆匆那年的短暂注视,抑或伫立在远处的一掬笑靥,虽留下深刻的记忆,却很快就被岁月的波涛所淹没。

她是一位杭州女孩。都知道苏杭美女的杀伤力,桥栏那一回眸的妩媚,巷陌那一低眉的温柔,社戏那一张口的韵仄,琴画那一呼吸的娇羞……对于美人儿,连神仙都会闪腰叉气儿然后重重跌倒,何况是我?听惯了东北女子的高声大嗓,突然听她余音绕梁的吴侬软语,禁不住要晕头转向随了神仙而前仆后继。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前世今生,想象该在哪个朝代曾与这位容颜婉约的女子有过金玉良缘?或穿越多少个年间与这位双眸灵动的小姐有过生死纠缠……

1989年,我毕业一年多后,在一家杂志做了编辑。这一年,我的诗文也刚刚在全国崭露头角,引起读者关注。一天,一外地编辑朋友来访,给我留下一摞稿件。一家北方著名文学刊物举办一次全国征文,来稿太多,忙不过来,就请我帮助看稿并提送优秀作品。就是在这一堆稿件里,我与她隔空相遇,她文笔柔美细腻,表达优美简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不仅提了她的稿,还给她写了信,信里有我对她的称赞及修改意见,并让她寄来一张照片配发。记得很清楚,住址是杭州一所著名高校的一个宿舍,她当时还是中文系的一名学生。

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拆开信,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片先掉了出来,拿起一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真的是作者吗?还是哪位影视明星?一个娟秀精致的女孩子,美丽的面庞溢着诗情,一双黑眼睛透着智慧,嘴唇小巧且有润感,头发略微弯曲,有点飘逸,颈上系一丝巾,甜美可爱。我不禁砰然心动,这岂不就是我寻找的梦中情人吗?她的形象恰恰符合那个时代的集体审美。古典精致,文雅且有品位,突然看见,疑是仙人,长久打量,犹如水中花朵,镜中月亮,叫人不敢靠近,又生生不能忘怀。

一个文学男孩和一个文学女孩,我和她,于是就有了心灵的碰撞,在彼此的书信中,在彼此的诗文里,在一条不算远也不算近的邮路上。那时候没有计算机,更不知手机为何物,电话也是奢侈得不敢多想,我俩只能在书信里交流,在信纸和笔尖上表述,在小小的邮票上寄托美好的愿望。那一张小照片,曾在很长一段时间揣在我胸前的内衣兜里,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彷佛她时时刻刻就跟随在自己的身边。这种幸福感令我在那段岁月里激情四射、文思泉涌,干什么事都不觉累。那份感觉真的非常美妙,让我刻骨铭心,以至终生不忘。

通过书信交往,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她的家族曾经锦瑟繁华。外祖父早年在一艘远洋货轮上做主管,睿智能干,深得美国船主信任并器重,给予优厚的待遇。祖父是实业家,全家住在上海, 生活殷实富足,但这一切在日本占领上海后都被改变了。祖父带着一大家子老小逃到了宁波避难。后来,父亲上了大学,曾在东北支教二十多年,再辗转调回南方,在一所高校任教,教授先秦文学。母亲为一家中法合资公司的高工,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是家中人人宠爱的小公主。她虽然从小乖巧懂事但天性清高自傲,有时行事难免狂妄任性, 但父母和哥哥们对她的一些「胡作非为」居然大都放之任之甚至赏之有加。她属猴,父母曾常戏称她为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说不知最后何方神圣才能降得住她。渐渐长大,父亲的文学基因慢慢呈现,她开始喜欢在文学作品和优美的音乐里领悟不一样的人生。她想要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希望把自己活成一束光,照亮并温暖身边的每一个人。于是,她开始读书,在父亲的书堆里疯狂吮吸知识的源泉。到了叛逆的年龄,满脑子都是《红楼梦》和琼瑶阿姨的她,已出落得端庄秀丽、温婉俊俏,可她的内心依然清高,性格依然高冷、骨子里依然桀傲不驯。

她小学四年级开始读《红楼梦》,被深深吸引。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感情纯净丰富、性情超逸绝俗的林黛玉,成了她的青春偶像。她把黛玉写的22首诗词抄录在小笔记本里,经常一遍遍地读,那首「葬花吟」甚至都能倒背如流。我暗自感叹,难怪她与黛玉如此身像神似,原来小时候就蓄满了红学的底韵。而我小时候四大名著只读过另三部,唯独没看过《红楼梦》,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开始恶补,包里总揣着这部书,没事就要细细地看一段。

她说,因为《红楼梦》,令她的少女时代变得昏昏暗暗、悲悲切切……;我附和说,林黛玉心思太多,喜欢计较,虽然聪明绝顶,才华超众,但是动不动就使小性子,跟人翻脸,说话刻薄不饶人、诸事好挑剔;她说,自己现在容易感到寂寞,害怕孤独,高三的时候出现了情绪低落,兴趣丧失还伴有一些失眠的情况;我就说,孤独是伤,寂寞是病,你看黛玉被弄得一身病,吃药打针是个常事,还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人要一爱哭,身体内分泌就会乱;她说,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林黛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越来越不敢再读,想到她就满腹凄楚,再这样喜欢下去,自己可能就嫁不出去了;我就说,她纵是绝色美女,相信愿意娶她的人也不多。除了宝玉这个冤大头,谁还会那么惯着宠着她呢?…… 她听出我的话有些调侃,当即嗔怪道,你是黛玉的冤家吧?不许你说她不好,我可以说,你不可以说……;她后来由衷地感叹: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红楼梦,幸或不幸,我没有成为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

从陌生到熟悉,从相识到相知,这个过程一直延伸至她大学毕业。我俩几乎成了无所不谈、无所不知的好朋友,仅管彼此尚未谋面,也没有契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更没有令人湿透衣襟的桥段,但我与她之间,有的是我对她的默默喜欢和她对我的深深信任。后来,我听说她好似有了一场大彻大悟的改变,她把那本抄着黛玉诗词的小本子与落花一起埋葬了。也许,那便成了她与青春的告别礼。她对我也同样对自己说:“我要做个自在快乐的凡夫俗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爱上了梅花。尤其喜欢山里红梅那种。自己从一个不会养花的门外汉,到屋里养了好多盆含苞傲雪梅花,不能不说是也一个灵魂的蜕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生活中有了她,而她的名字中恰好有一个梅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以它的高洁、坚强、谦虚的品格,给人以立志奋发的激励。在严寒中,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我想,她不仅是黛玉的化身,也具备梅花的神韵。

一年后的那个深秋,江南正下着凄冷的小雨,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出国了。对我来说,她这一步惊心,令我跌落万丈深渊。虽然那么的不舍,可我还是很清醒,也能理解她,她是自由的,她有自己的理想,我们只是朋友。“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心中旋起这首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原来并不属于自己。

我和她约定,不管以后多少年,不论彼此怎么样,我们都是最知心的朋友。是的,后来,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我俩依旧为各自的理想和幸福拼搏着、奋斗着。再往后,她来信告诉我,她结婚了。我回信也告诉她,我也迈入了婚姻的殿堂。我们都为之感慨,岁月漫长,未来可期,却不知年少轻狂早成回忆,不谙世事已成过往。

由于远隔万里,家事拖累,加上工作变动、通讯尚不发达等原因,我俩渐渐失去了联系。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三十年就过去了。偶然间,翻开相册,又看见了她那张二寸照片,心中无限感慨:远在异国他乡的她,现在还好吗?真的很想寻找到在地球另一端的朋友!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与她在青葱岁月谈诗词、唱情歌、探讨文学、畅想未来的毛头小伙?是否还记得曾经在金色年华里陪她笑、伴她哭、纵容她胡闹、支撑她前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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