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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木棉塔

作者: 范泽木2020/11/02散文随笔

除了要军训,这绝对是我最爽的一个暑假了。母亲破天荒没有给我报培训班,也没有给我买课外作业。我小学毕业了,母亲可能也觉得过去这几年把我逼得太厉害了,所以这个暑期大发慈悲让我闲在家里。

不过我最近和爸爸的关系比较僵。上周从木棉塔收购白术回来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有了裂缝。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我决定以后不再理他。回家后,我就对爸爸冷冷的,他叫我,我一声不吭;他把手搭我肩上,我就赶紧躲开。哼,谁叫你这么不守信用的。

在我烦闷不堪的时候,同学打电话来,让我陪他参加一个军事夏令营。军事夏令营!有没有搞错,暑假末就要军训了,还要参加军事夏令营?就在我对同学的决定大跌眼镜的时候,一个想法像闪电般在我脑海里劈开。“我一定陪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对同学说。

傍晚时分,妈妈下班回家,她扶着门框,用力地甩着高跟鞋。爸爸跟在她后面。“你今天在家都干了什么呢?”爸爸咧着嘴问我。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跑到妈妈面前说:“我想和同学去参加一个军事夏令营。”

妈妈的眼中的光芒频频闪烁,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参加军事夏令营,因为以前她叫我去参加,我都是死活不肯去。“这次觉悟这么高?”她调侃我,“要多少钱?”

“要……2800元,恩,对,2800元。”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好。交费的事情你自己搞定,没问题吧?”她从包里数出28张“毛爷爷”递给我说。“没问题,放心吧,妈妈。”我求之不得。

“对了,明天我要去他家玩。放假后我们还没见过面呢。”我忐忑地对妈妈说。

“也好。去吧。”妈妈说。

我心里一喜,忙拿着钱飞也似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往车站走去。我坐上开往尖山镇的车,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不多久,车子启动了,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心里有小小的激动。夏天的阳光像火苗似的舔着我裸露的手臂,即便车内开着空调,我还是能感受那种灼热。

车子沿着不算陌生的路往前,渐渐的,我离开了县城,进入乡下地界。视野里全是绿,地里长着的橘梗、白术,无不显示出绿的澎湃。这种场景,我在一周前见到过。

那时,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路边的合欢树、香樟树在我右手边掠过。爸爸坐在我左边,两眼盯着前方,左手拿着烟,右手娴熟地打着方向盘。过了一会儿,他给海宝叔叔打电话:“哥们,一会儿你先去村里转一圈,把价格定在七元一斤左右,等你出了村子我就进村。记牢了,价格不能超过七元一斤。”说完,爸爸吐了一口烟。我皱着眉头,把脸别到右边。

我的家乡是药材之乡。我爸爸做药材生意,海宝叔叔是他多年的搭档。他们的把戏我在几年前就知道了,两个人搭档,一前一后进村收购药材,先去的人把价格压低,后进的人把价格提高一点以便购得药材,赚来的钱两个人平分。他们此去是收购白术,因为最近白术的价格上涨了。今年的白术还在地里绿着,他们要收购的是去年的存货。

“那你准备出多少钱一斤呢?”我随口问爸爸。

“不超过九元一斤吧。”

车子驶离省道,进入曲折狭窄的乡间小道。道路两旁是各种各样的杂木,合欢花开得真旺,把周边的树木也衬得淡淡红。见海宝叔叔还没从村里出来,父亲便把车停在村口。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海宝叔叔的银白色小货车突突突从村口开了出来。两车相遇时,父亲摇下车窗问:“村里存货还多吗?”海宝叔叔点点头说:“存货还挺多,我把价格定在七元一斤。”他朝爸爸挥挥手说:“你去吧,我在省道边等你。”

这真是一个别致的村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前有河流后靠山,年青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这就是所谓的留守老人留守小孩吧,我心想。

父亲停下车,拿出喇叭高喊:“收购白术咯,收购白术咯!”几位老人忙围上来问爸爸白术什么价了。爸爸说:“七元多一点,具体要看白术的质量。”

绕过一个小弯,一位少年陡然冒出来。他大约只比我大一两岁,穿着旧旧的已经泛黄的白T恤,一条黑色的运动中裤,一双橘黄色的人字拖。他浑身汗津津的,跑过来问爸爸:“白术多少一斤了?”爸爸看着他,顿了会儿说:“带我去看看你家白术的质量吧。”少年像听到老师的命令似的,一蹦一跳地把我们领到他家。

那是几间土木结构的两层房子,门口码着高高的柴垛,放着几条竹子做的椅子。“你爸妈不在家?”爸爸疑惑道。

少年点点头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爸爸在陪护。他们说我可以做主。”

爸爸惊讶地哦了一声,跟着少年进了门。少年身轻如燕,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楼梯,把我们带上楼。他打开窗户,俯下身拿开几块砖块,掀掉一块大大的彩色广告布,指着四只白乎乎的编织袋说:“家里还有四袋白术,大约有四百来斤。”说完,他弯下身子,猛地把其中一袋搬出来,打开袋口,拿出几个白术给爸爸看。“你看,保存得还不错吧?”他少年老成地问父亲。

父亲摸了摸白术,凑到光线明亮的地方看了看。他轻微地摇着头说:“质量并不怎么好,不过也不能算差。你妈妈住院,你这么懂事,挺不容易的,我出个诚心价,七块五一斤吧,怎么样?”

我愣住了,看了父亲一眼。他没看我,一脸期待地等着少年说话。少年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踌躇不定,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个质量的白术,怎么说也不能七块五一斤吧。我诚心想卖,你也把价格提一提。”

“小伙子,市场上的价格基本就是这样。我也不能因为你是小孩坑你,这样吧,最多八元一斤,你再掂量掂量。”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他看着我,一脸淡然。少年像面对老师作检讨似的低头思考着,此刻,他像一头小鹿,被逼得狼狈又无助。“那好吧,八元一斤就八元一斤。”说着,他蹲下身,把一袋白术扛到肩上,踩着楼梯蹬蹬瞪下了楼。

我拉住父亲的衣角,皱着眉头轻声抱怨道:“你不是说九元一斤的吗?怎么变成八元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道:“你傻呀,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可是她妈妈还住在医院里呢,你也不能这么坑人吧。”我对爸爸的行为感到莫名的气愤。

“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你一个小孩子家的,多用眼睛少用嘴。听到没?”说完甩开我的手,下了楼。我肚子里的火苗开始噌噌噌往上窜。

少年又三步一跳地上楼扛白术去了。“你收九块钱一斤还是赚的呀,为什么这么抠门?”趁少年上楼,我又对爸爸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爸爸也来气了,恨恨地看着我。我转身走到门外,赌气不再理他。

院子里的桂花树叶子碧绿,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只黑白相间的鸟站在瓦片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呼!我不满地舒了口气,走到院子里踢踏着小石子。

“除去袋子不到四百斤,就算你四百斤吧,凑个整。”爸爸爽朗地笑着,从黑乎乎的皮包里数出3200元钱递给少年。“父母不在家,你可要把钱保管好。”爸爸眯着眼,笑出一脸皱纹。少年愉快地接过钱,说:“我会的,谢谢叔叔。我帮您把白术扛到车上去。”说着,他扎起马步,把一袋白术扛上肩。

“你也太不道德了。”一坐上车,我就朝爸爸大声抱怨道。

“做生意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我同情他,敬佩他,但做生意还是做生意,一码归一码。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我还做什么生意?”切,我白了他一眼,往额头吹了一口气,几丝刘海顺从地飘了起来。

“终点站尖山站到了,乘客们可以下车了。”售票员喊道。我突然从回忆里拔出身来。

我忙跳下车,一群开三轮摩托车的司机像蜜蜂似的围上来。“喂,去哪里?小伙子,要我带你不?”一位年过四十戴着迷彩帽子的大叔凑到我跟前问道。“我去木棉塔。”“木棉塔离这里有点远喔,上车吧。”

我坐上车,发动机的砰砰声震得我屁股发麻。

汽车拐入乡间小路后,周围的一切又熟悉起来。合欢树的花已经谢了,细细的修长的叶子被阳光照得异常耀眼。

弯个那个小弯,我来到少年的房子前。院子里的桂花树依旧绿得发亮,蜻蜓在桂花树上空漫无目的地飞舞。少年家门口依然码着高高的柴垛,院子里的几条椅子不见了,门是锁着的。少年去哪儿了?我问他的邻居。

“亮子啊,他去医院照顾他妈妈了呀。他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总得出去找活干。你是他同学?”

“我……你是他亲戚吗?”

眼前的阿姨系着碎花围裙,笑着对我说:“对,我是他婶婶。他爸爸和我孩子他爸是亲兄弟。”

我从裤兜里取出四百元钱,递给她:“能不能麻烦您把这四百元钱交给他?我们上次收购他家的白术时少算了四百元钱。”

“好的,你放心。”阿姨接过钱塞进裤袋里。我走时,听到她在自说自话:“这家生意人真实诚,还特意送钱来,换作有些人怕是千方百计想着多捞点。”

“喂,年轻人。”阿姨冲我喊道,“这块西瓜拿着吃,天气挺热的。”她笑得灿烂,露出白色而健康的牙齿。

我接过西瓜,一路小跑,跑出了村口。天气真的好热,一跑就冒汗了。

我吃着西瓜,想起我坐在车上和爸爸争论的情景。爸爸不是说收购价不超过九元钱一斤吗,为什么不能给少年九元一斤呢?爸爸说:“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做生意是为了赚钱,不赚钱哪能给你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我顿时被噎住了。的确,优越的生活需要物质作支撑,可难道就不能对困难的人多一点温柔吗?

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已经在炽热的水泥路上小跑起来,额头的汗水如雨落下。虽然天气很炎热,但我内心是清凉的。我没那么怨恨爸爸了,他有他的处事方式,我有我的。我放慢脚步,找着路面上的树阴走。嘹亮的蝉鸣像无数精灵钻进我耳朵,我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滴——”我被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色轿车吓了一跳。怎么会?“上车吧。”爸爸摇下车窗冲我喊道。妈妈也摇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坐上车,尴尬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点什么。“谢谢你!”爸爸递给我一个红包。我拆开一看,里面有四百元钱。“这是干吗?”我懵懂地问道。

“谢谢你替我把钱送给亮子。我还你四百。”爸爸朝我撇嘴一笑说,“我儿子果然长大了,看来以后还得向你学习做人做事了。”

我拿着这个耀眼的红包,说不出话来。窗外的阳光和蝉鸣,似乎比刚才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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