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本色村庄

近些年，人问我去哪了？我最顺口的回答是在乡下，在屋里。屋里是老家，山里，是本色的村庄。所谓本色村庄，是村庄风貌、风俗人情，它的相对封闭静谧，它安然小日子的状态基本没变。是能承载乡愁又能适时释放乡愁的地方，是美景、美食与乡情自然融合的地方。

农家子弟总是活着活着就不断回首，后退，退到出生地。在我看来，这是多么自然的事，如水低流，如云行天。

在村庄，那些存于老人脑海里的故事不会被岁月风蚀。那些怀念追溯，在虔诚的浸润下慢慢成为老人生活的重要意义。还有一些“笑问客从何来”的疑惑，如吸铁石在引我呀。

我记得的村庄，有几棵古树，一口古井扎紧山村的根。闺女与婆娘们在井边汲水洗衣，家长里短，嘻嘻哈哈，常常羞走挑水的男孩女孩。满山遍野的果实总能充饥补力，山风总能适时驱去人的疲劳，庄稼总能在人们期盼中成长丰硕。有一些标语，褪色地留在墙上，像牙不关风的老者在倾诉一段村史。

还有水塘的。水塘对于村庄真是“金线吊葫芦”，（意即珍贵）听着水塘二字，我心突突，生怕哪天线断葫芦掉。好在“葫芦”至今还在，不求万载其昌，但求一脉相承，有水就有村庄的灵气。水半满时正好泛瘦瘦清波，把天上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的什么神马，一股脑子装进心里，够嫦娥与白骨精施展的。就说是俗塘吧，也好过庸俗不堪的什么园、海、会。垂柳下有猫踩过，鸭摆过。禾场上乘凉时，老婆婆身边围了一群学童谣听故事的鼻涕虫，石匠用结满厚茧的手拉起二胡，把池塘边槐树上一窝麻雀惊飞，抑或拿了篾匠做的箩筐戴在头上，装成古装戏里的武士用竹棍木条比武。

村人谁都有困窘的时候，大家互相方圆（即方便）。遇到应急便你借我借，有借有还，通常是“借一牛还一马”。我见到借针线，借布料，借衣服，借棉絮；借水桶，粪桶，簸箕，扁担，箩筐，晒簟；借油盐、酱醋、米、鱼肉、面粉。但没见过借柴的，谁好意思连柴火也不备足？那那只能说你太懒了。借米时拿个升去，人家抹平了给你，你有米了还给人家是用手往中间扒个尖，满满当当，还说声谢谢。我就从来未曾见过借与还之中要打条子，要限定时间还，有任何纠纷的。

每个村庄总有那么几个残疾人，光棍，傻子。这没什么，穷土地还长几棵歪瓜劣枣呢，谁都不会蓄意欺侮他们。这些人与正常人相安无事，憨憨地耕作。憨人其实比奸假者更吃香，这家请那家接，干活累了当亲戚样款待。我打心里敬重那些负累、负重，毫无怨言的人，他们其实一年到头除了干活流汗，很少有超越小山村生活的想法。一年四季与土地和日月星辰打交道，庄稼就是他们所要表达的语言。

偶尔走在田埂里，就想脱下鞋，赤脚亲吻土地。乡亲们常挂在嘴里的客套话也是“多回来走走”。鄂南人把联系与来往叫走。走读，走亲戚，走乡邻，一个“走”道出散淡与轻松愉悦，带着悠闲的心态，不急不徐，边走边看，边走边聊，仿佛重回梦里童年。

当山里人纷纷往外涌后，村庄就稀有人走动了。留守的人有事没事就想打扮一下山村，自己身上不怎么打理，心眼都用在庄稼与山林上了。三月桃李，七八月菊桂，山里四季有花相随相香。怕你嫌村庄陋呢，村人又数说山中珍禽、野花、野兽，就是不说自己。还嫌不够，每年春天要栽上许多开花的树，桃呀，梨呀，枇杷，山茶呀。平常还要托人捎些花生、萝卜、红薯、豇豆、黄豆、茶油到城里，就想分享那纯农家肥种出来的食物，你一句“好吃”就能打动了那些辛勤耕作的乡亲。

一次次，我的味蕾早就被故乡的味道俘获，哪舍得不常去转转呢！鸡鸣狗吠，鸭游鸟飞，炊烟袅袅，牛羊悠然，阳光打在明媚的村庄，生动了如诗如画的乡间情景。在禽畜们的王国里，我打开了身心，饱满地吸纳来自乡土的气息。走累了，在石桥上坐着，在路口蹲会儿，在草丛中躺着仰望蓝天白云。慢慢的童年时光四面八方拥来---童年嬉水的片断在心头泛起，小伙伴们一蹦三尺高去上学，村里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办喜事，冬闲时看露天电影，听打鼓说书……

有旧物件，有念想，有故事，有情有义，我心中美好的村庄不过如此。其实非常简单：鸡蛋被孵成鸡仔，笋子长成竹，薯过滤成粉，这便是我喜欢的没有化学成分的本色村庄，或曰物理村庄。不会发生质变的还有人与人之间朴素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