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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横渡的乡愁

作者: 刘辉2020/10/15抒情散文

我相信,有记忆的不光是脑,还有胃。脑子里记的大多是过往的事,而胃里记的全是过去的味道,它们像时光河流里铺在岸底的石头,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浮现而出,于是有了怀念,有人称之为“乡愁”。

几乎所有的乡愁都与吃有关,尤其与母亲有关。母亲于故乡,有如月亮于夜空。母亲就像是故乡腹中的月亮。多少年后,脑子里总忆起一个画面,母亲坐在门口做针线,脚旁边的针线笸箩里蜷着慵懒的猫,门外树上的泡桐花一会儿落下一朵。锅里,是母亲给我留的饭。记得在外求学,远道而归,暮色已降,腹中已空,一揭锅,一叠煎饼,一盘菜,一小碗蒜泥辣椒油,一一端出,将煎饼于掌心摊开,放入炒土豆丝洋葱丝或炒豆芽,一端收口,卷起成圆筒状,五指捏住蘸着蒜汁调料吃,几口下去,一张入肚,安慰着贫寒的胃。

这煎饼是儿时的美食之一,得用大铁锅摊制。母亲摊煎饼的手艺得传于外婆,常见母亲舀起一勺面糊顺着锅边一溜转个圈倒下去,面糊交汇流向锅底粘合,一个比盆口还大的煎饼就出了雏形。摊煎饼用麦秆烧火最好,火势绵软,不紧不慢,摊出来的饼才柔软筋道不爆糊皮,待到煎饼边缘微微翘起,用两只手揭开提起一翻,煎饼一个跟头落下,圆溜溜一张,与锅壁平整贴合,再用一把微火一嘘即可出锅,煎饼又薄又筋道,让人想起一个又懒又犟的人终日躺着的样子,把日子躺得又扁又薄,难怪老人们说,懒汉不能吃这种饼,越吃越懒,越懒越穷,把日子过成了前心贴后心的一张皮儿。

煎饼和稀粥是绝配,这两样都是火候的功夫,非老眼昏花,行动迟缓者不能作为,是老奶奶和外祖母的专利。如今,我时常在怀旧的时光里摸索记忆里的往事,逐渐掌握了不少家乡饭的做法,只是我的锅太小,加上时空不合,怎么用力也做不出母亲摊的大煎饼的味道,也吃不出那种卷着菜的乡味,只是一遍一遍想起,曾经站在锅边看她摊饼的情形。后来,母亲慢慢上了年纪,额前的头发日渐泛白,她每次低头一起身时的样子,总使我想起已去世多年的外婆。

也许生命从来只会消逝,却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以分解的形式呈现在下一代人的容貌上,正如我从街上匆匆行走时,常常一扭头,从路边玻璃橱窗里突然看到母亲的身影一晃而过。

忘了哪一年的月圆之夜,已在烟台定居的我思乡怀古,我为丈夫女儿做了我家乡的煎饼,那一晚,我梦见外婆坐在家门口的桂树下做针线,桂花扑簌簌飘落,外婆面如菩萨,发如雪,像极了母亲晚年的模样。

我是关中人,喜辣,一日三餐,无辣不欢,尤其刚出锅的热锅盔夹上刚摘来的新鲜辣椒,三五一群聚在墙根下蹲着吃,一口一个月牙地嚼咽,一块锅盔下肚,额头辣出密密的汗珠,嘴里似要喷火,呲溜溜吸着气,却大呼再来一块儿。常见两个商量事的人,拿捏不定主意时,彼此沉默,目光游离,为了不冷场,拿起一块锅盔,低下头,一口咬进嘴,口腔里瞬间的满足感弥漫开来,像壮了胆一般,两双眼再一对,火光乍起,周身通电,暗然神合,当下拍板,接下来的事情,一路默契到底。这锅盔夹辣椒就成了关中平原的一道农家美食,解馋,压饥,加上锅盔外焦里嫩,嚼起来嘎嘣脆,却有一股麦香辣香在舌齿间缠绕,吃得痛快,辣得过瘾,一块吃完,就像打了一场胜仗,有一股豪迈的英勇气概。村里曾经有个牙好的人,整天见他没事时,手里提着一块一拃厚的锅盔夹辣椒东家西家地串门,如同耀武,仿佛扬威。

那锅盔属于硬面发面饼,要用老面酵子起发,比较费面。一个大锅盔像锅盖那么大,拱形,出锅稍凉后用刀切成块儿。辣椒一定要现摘,或青或红,剁碎,放入蒜末、盐和味精,把锅盔顺着瓤用刀从中间豁开,夹入辣椒就可以开吃了。记得大二那年暑假,我背了一张切好的锅盔,和一罐头瓶辣椒,千里迢迢从西安来到北京。天天吃饭时坐在宿舍守着一瓶辣椒吃锅盔,同宿舍的人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大多吃米饭,对于我的吃法甚为惊奇,无人能懂。

我只记得,那一次的锅盔,母亲烙得最厚,那一瓶辣椒,压得最实。母亲是个急性子,锅盔经常烙糊,但那一次没有,双面焦黄。

还得说说关中的油泼面,最早,那是只有去饭店才能见到的美食,因为太费油,都不舍得当家常饭。后来农村也变成了城市,日子不再拮据,油泼面才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有很多做油泼面的版本,有的讲得难乎其难,有的教得玄乎其玄,使很多吃货望而生畏,百学不成,最终放弃自力更生。在我看来,这是一道毫无心机的家常面食,可以用几十种方法做成,怎么做都能听到最后那一声“滋啦”的油叫,白的扯面,红的辣椒,绿的葱花青菜,顿时百味生香。我经常在饭店看到一碗油泼面一端上来,食客用一双筷子在搅面的同时,喉结一动一动,当局者不知觉,我看在眼里心若明镜,那喉结蠕动的是汹涌的口水。一提筷子,一根面宽若苇叶,有两米长,被辣椒油浸成了亮红色,要一截一截往嘴里送,三根面下了肚,碗就见了底。顺势喝碗面汤,这胃才彻底舒坦。

油泼面豪爽,像极了关中汉子的脾气,尤其泼面时那一声油叫,有股势不两立的对决之气,终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但做法需要耐心,尤其需要等待,还要有一颗轻柔之心指挥手下的动作,急不得,躁不得。面团以稍软为宜,揉上劲,分等量剂子,搓成十厘米条,刷油,一旁摆放,静置两小时后拿起一根面剂,压扁,用擀面杖从面剂中间横压一杠,两手各执一端,轻拉慢抻快摔打,抻到面薄厚均匀适中时,俩手从面中间顺着压痕一扯,往沸水锅里一扔,如此重复,眼看着一锅面在沸水中起伏旋转,如白莲盛开。

母亲一直胃弱,她做的油泼面向来软薄,一上筷子就断落,每次都会为我单做一碗硬实的,但每次吃完,她总会逼我喝碗汤。

她总不放心我的胃,怕那碗面伤到我。

寒冷时,最暖身的还是那碗麻食。有一年走亲戚,遭遇了一个人的冷眼,记得她转身走开时,将一道眼光甩在身后,直面刺向我,寒气凛冽。感觉自尊心遭到践踏,冒雨回到家,眼泪如瀑,泣泗滂沱。母亲安慰了几句,将热好的一碗麻食端给我,又放入了两勺辣椒,劝我趁热快吃,我低下头,眼泪掉进了碗里,隐隐地看到一枚麻食上母亲压在上面的手指纹。一碗饭下去,温暖从口到胃,遍及全身。伤心逐渐停止,走到院子里时,不知雨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如洗,月亮在白牡丹般的云朵中穿行,心情豁然开朗惬意起来。

说起这麻食,就像一碗难得糊涂的大杂烩,什么菜都可入内,烩成一锅,包罗万象。麻食是个手工活,费拇指肚,需要把面擀成厚饼切成小方丁,用食指和大拇指取出一粒,用拇指肚摁于案板上往前一搓,一块面瞬间打卷,自成空心,也有人善于创新,将面粒置于寿司帘上搓,搓出的麻食周身花纹,多了几分精致和妙趣,开水煮熟后与烩菜汇合,一碗饭里,连食带汤,吃喝全有。母亲手快,搓麻食常常双手齐下,俩拇指轮换摁搓,快如雨点,看得人眼花,大家于是围在案板边比赛,没有一个人能比过母亲,但一致认为我搓的麻食,大小均匀,整齐又端庄,一个个像大家闺秀,麻食群里最显精致。

还有一种懒麻食,像上帝最后造人时的疲惫,不再逐一雕琢,而是抓一大把面块儿放进两个手掌间胡乱揉搓,揉出形状即可。懒麻食成品一看就是糊弄饭,缺少大智若愚里的用心和精妙,也缺少生活需要的沉淀和耐心。在懒麻食里,那隐隐而现的手指纹,总也看不见,总也找不着。但天冷的时候,总还能抚慰寒体。母亲的那双搓过无数只麻食的手,抚摸过我的脸,我的眼泪,我的寒冷,以及寒冷时,我饥饿的胃,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爱护,一生一世一手纹。

这几样关中美食,都是以古法纯手工制作的面食,小麦的百般变身,土地的恩赐,也是劳动生活中所沉淀的生命智慧,它们从古到今,无数次出现在长安街头,但不在李白的宝剑明月酒杯旁,不在杜甫的穷困落难苦吟中,更不在王维失意隐居的禅诗里,它们只在民间,而且都没有离开过辣椒。食辣长大的我,自然喜辣,那是我不变的嗜好。那时贫穷,每一样饭都怕浪费一种食材,唯有辣椒无条件敞开,那是贫寒岁月里的火,是希望,是安慰,也是憧憬。

而今已年过不惑,越来越怀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就连胃也在隐隐寻求最初的记忆,但不知从何时起,舌头一沾辣,满脸起疹,奇痒无比,就连从小相伴的黄桂稠酒也无法亲近,只能忍痛忌口,只是每次,一到麦子成熟的季节,一看到那泛着红光的辣椒油,郁结的乡愁就开始弥漫,虽浅浅一勺,却难以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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