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悠悠乡愁
自一九九六年来京，二十余年了，虽然逢春节都要携妻儿回乡探亲，但总归来去匆匆，难得有闲心能静静端坐于老屋的中堂上，听小村子里远远传来的鸡鸣狗叫，看天井一角上有光影照射，隐隐中透过来的云卷云舒。
池州的老屋门窗多四开，气流顺畅，即使密闭，空气也从头上的天井直泻而下。风吹日晒、天光云影，雨雪冰霜、电闪雷鸣，也多是屋内屋外，大体无差。故风水先生提起皖南的民居来，总是喜用类似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之类的词来赞赏。把大自然的气韵与人类的生活起居混融为一体，自然中有人居，人居中有自然，分不清是人造化自然，还是自然造化人。
冬天自不待言，有火桶坐着，火桶的铁屉子下面是一盆生得旺旺的炭火。加之母亲总能因陋就简，时不时变化出一些花样的小吃食来，大铁锅现炒的透着清香的葵花籽、才去火后的灶膛里烤脆的花生、甚至一边烘着火一边在火盆里卧上几根甜红薯，热气腾腾中薯香飘散，即便外面寒风呼啸，可屋里却是热乎乎、甜腻腻的。到了晚上，煤油灯摇曳在夜色里，小小温暖的光罩着眼前方寸之地，奶奶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让幼时我们兄弟姊妹的心时时揪紧着。究是冷风彻日彻夜劲吹，也并不感到寒冷了。
秋天在池州那是有深深禅意的季节。天一下子高了，山一下子矮了，河水一下子清浅了，而门前的白果树一下子金黄灿烂了，这时你要来池州，仿若走入了童话王国。翠绿的桂花树，在九十月里，往往开出了满树的黄花，清幽的香味久久漫在空中，让人总是想入非非，那是说不明的参禅悟道，即便在白日里，也总有入了梦乡的感觉。其实，儒释道两千年文化里，无非说的是真善美。儒家的一个“真”字，大抵也就儿童的“童”字可以匹配，所以有“童真”一说。而佛家的善似乎总是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又有人说止于至善，可见佛的深意或许在若有若无之间。最后的道家，说他教义的根子在“美”字，实在是因修道莫过于修身，修身岂不是唯美吗？这种境界，你不到池州，你不在秋天，是难感知得到的。
要说夏天，那才是孩子们最喜爱的季节。老家的夏天，不像北京，除了辣辣的太阳，似乎就只剩下热浪了。可皖南山区却有那层峦叠嶂的山峰和绿油油茂密的森林，再加不知那山崖下密林中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数个泉眼、溪流，流着流着就汇成了河，一条条河再流着流着，就都入了长江、奔了大海。林子里夏天漫山遍野都飘着野果的甜甜的香味。从四月的枇杷、五月的李子开始，六七月里猕猴桃、桔子、柿子等各色野果争先恐后成熟，这可是山野里孩子们最有口福的时节。我还依稀记得，幼时的我虽然因营养不良而显得面黄肌瘦，但却在孩子群里最淘，胆子也大，似乎总爱爬树，站在高高的枝杈上，一手攀着树干，一手扯着浑圆的果子往嘴里送，那一刻，孙悟空附体，占山为王的感觉也都有了。玩闹多了，总得付出代价。一年里从树上掉下来几回，不是划破了手，就是崴了脚，最险的一回，从树上滑溜下时不小心被李子树的丁刺给刮了，至今肚皮上还隐隐能找到当年的痕迹。虽然惊险，于那时的我而言，却是极具挑战的快事。夏天即便热浪滚滚，山下的河水却极清凉。每逢暑假，大人们总要一再嘱咐：“在家好好呆着，别老惦记着去河里。”孩子们自然都一个个认真点着头，可大人们一出门，孩子们就心里痒痒的，一个个摩拳擦掌，往河边走。那清冽洌的河水哦，就像是有魔法的神渊，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神、诱导着孩子们的手脚。扎猛子、狗刨、水上漂各种姿势五花八门，山里的孩子们总是无师自通，似乎比城里游泳训练班上的孩子们花样多多了。而更好玩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像顺着河岸边从大柳树泡在水里的树根须里，似乎总能掏出活蹦乱跳的鱼来。河岸上的绿洲里仔细寻，也总能寻到很多鸭蛋，那可是野鸭子们慷慨的馈赠。玩累了，孩子们就用柳树枝条串上一条条鲜活的鱼，放在河滩上的石头上，让毒辣辣的太阳现烤，烤得鱼肉滋滋地往外冒油，烤得鲜鲜的鱼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就是再绅士的人这伙儿恐怕也禁不住咽一咽唾沫，舔一舔嘴唇了。
大人们却是最喜春天。皖南的地气回暖得早，正月才过，各种花儿的花骨朵就渐次打开，一场酥酥的春雨下来，也就在一夜之间，花儿就窜上了枝头。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布谷鸟的鸣叫声在辽阔的田野间回荡。云雾缭绕的山坡上一片片茶园开始吐青，那一蓬蓬嫩嫩的鹅黄色的茶尖儿，一天一个样，就等着茶娘们轻巧而快捷的手蜻蜓点水似地去茶树枝头掐择了。从清明到谷雨，农事总跟着节令走，田地里犁地、灌水、撒种、育秧、耘田、插秧，茶山上摘茶、做茶、卖茶，既紧张又有条不紊，池州人在农作和茶叶两条线上齐头并进。一年之计在于春，于皖南山区于池州人，这句话可是格外应景。
我时常想，春夏秋冬、温热凉寒，池州人背靠秀雅的九华山，面朝长江，伴随四季更替，从从容容中过着稳稳健健的每一天，于儒家的耕读文化里因了佛家的机缘良善，自是深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平淡中往往酝酿真意、而真意里又总不能脱了这“勤”与“敬”二字。
故园三千里，不与四时同。阅尽了人世沧桑，于每一个在外漂流异乡的游子来说，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份深深的眷恋，即便苦辣酸甜，总也回味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