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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辞典

作者: 叶剑秀2020/08/10经典散文

村字以木和寸组成,“木”为建材、“寸”意手持,整个字形表示用木材搭建定居的邑舍,意为人口聚集的自然屯落。“庄”意人口驻扎的聚居区。村与庄组合,我们便有了家。

村庄是一部厚重的辞典,记录着村庄里的沧桑巨变、风土人情、世故演绎。每个家庭是辞典里的词组或成语,每个人是词典里的字符。

村庄词典的时间跨度悠长,自古至今,内容包罗万象,庞大繁杂,有释义,有注解,条目清晰,分类有序。

阅读村庄辞典,是需要毅力和耐心的,用一生的工夫,也未必能读完、读懂。

村人聪灵,打开村庄辞典只要输入自己的名和姓,便快捷地找到了自己在辞典里的页码和位置,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全部。先祖何时何地迁入,家族历代纪事,人口亡故新增,成员有无荣华善举、劣迹丑闻,一目了然。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前生造化、日月足迹,行为蜕变,记录得更加详尽,甚至连后世余生都有推绎和判断,并给出化解和记取的行世密码。

村庄里的老者说,编纂村庄辞典的是天上的神,把人间每个村庄的人和事看得通透,做事勤恳,尽职尽责,每时每刻在不断记录更新,谁也别想逃过她的法眼。

村庄辞典只有一个版本,无论怎么压缩增添,都是一部绝妙的典籍。勿论是谁,不管使尽什么手段和技法,都难以逃避自己真实存在的身世。

所以,我们终其一生,谁也走不出那部村庄辞典。

一个人属于一个家庭,每个家庭属于村庄,所有的村庄属于民族和国家。

在村庄词典的密解章节,从密密麻麻的文字缝隙里,仿佛可以窥见一丝隐秘。每个人出生时,村庄辞典履职地给你打上一个印记。每天出生人多,做事不免粗糙,一块块不规则的图案打在臀部、腰间或胸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那就是伴你终生的胎记。那胎记带着故乡村庄的秘方和味道,是你身世的二维码,无论你事业升腾,人生快意,或迷惘失落,都会寻到来时的路,不会迷失回家的方向。

一个生命经过村庄的滋养和母亲的孕育,在剥离母体的那一刻,随着剪刀的咔嚓声响,便剪断生命依赖的脐带。尽管我们有太多的不情愿,竭力地挣扎和呐喊,但那一声啼哭无济于事,周围长者的喜悦和笑脸,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个生命来到人间了,诞生意味着艰难的开始,一生的行走有阳光,有风雨。

村庄辞典的密解词条里,让我们隐约看到从不知晓的机密。每个人的脐带并未彻底剪断,留下一条肉眼看不见的隐形丝线,维系着与母体的链接,一种牵连和惦念永远植入我们的心怀。这或许就是那些离乡打拼、追梦路上的游子们,在悲与喜的时光里,时不时冒出的一种情绪,想家了。

想家了,其实就是想亲人、想村庄了。这种情绪直接影响到生活的节奏和工作的质量,不回家一趟,整个人都将恍惚紊乱起来。于是,机票、船票或车票,点动手指就订下了,回归的心早已飞向那个叫家的地方,所有的念想踏踏实实落在村头的树梢上,老井的苔藓上、母亲苍老皱纹里,那个瞬间,不知为什么胸腔里会泛起一阵酸楚,眼里有了闪闪的泪花……

村庄辞典把游子归家探望的时间、言行,自动生成,记录更新。

引人入胜的是村庄辞典的旧词释义。比如炊烟:炊烟是村人用柴草、矸煤生火做饭时的呼吸,带着日子的苦难和无奈叹息,袅袅漂浮,弯曲如绵,最终绘成优美的图案,随风飘向天空,变成风云。观尽村庄炊烟的人,无惧人生风云。炊烟原喻淡淡的乡愁,现已消失,成为一种美好的怀念和永恒的记忆。比如饭市:饭市是村人相约在古树下聚餐的场所,各家端着粗茶淡饭,边吃边聊,聊尽天下大事,聊尽四季轮回,也聊家长里短,也聊猪马牛羊,也聊婚丧嫁娶,也聊寡妇姑娘。饭市是过去村人议论、传播、获取信息的聚散地,已被电视、手机等现代媒体替代。

阅读村庄辞典,结尾部分的村庄纪实,是这部典籍的核心,读来令人回味悠长,一个个平淡朴素的故事,刹那间激活消沉的因子,唤醒沦丧的传统美德。

阅读摘录:某年某月某日,夜深。村东刘家二梗暴病,家人疾呼,声传四邻,村人纷至沓来。老者急忙捆绑担架,村长挑拣壮实后生十六人,急送二梗奔往县城医院。三十里路,未曾停歇,蹭蹭的脚步声,溜地皮快步如飞。天亮,二梗命保,十六后生忍饥饿归,至半途,捧河水大饮,气爽。

某年冬,村里请来说书人消遣。村西李老套二丫头入迷,三日后随说书人私奔,老套夫妇颜面丢尽,气恼至极,闭门。来年春,二丫被弃,流落村外,不敢妄自进村,托人恳求父母饶恕。老套夫妇火冒,咬牙拒绝,至死不愿相见。老族长德顺爷闻悉,一把长烟杆横在腰间,白须飘动着找上门:自家丫头,少不更事,错走一步,有狠心儿女,没有狠心爹娘。让她回来吧,咱的人咱养,这事就这样定了。二丫回,常思过,后嫁王庄,一生安稳。

某年荒春,南寨门侯家传噩耗,在外做处长的大儿子触犯法律,罪至极刑,被毙。年迈父母收尸,祈望葬埋故里。村邻不依不饶,义愤,众口拒。理由,村里保送他上大学,后步步晋升,多年来不曾回家一次,对爹娘不孝,对村人不敬,忘记亲情和背弃村庄的人,不容。老村长犯愁,思虑半天,烟袋锅敲在石碾上,脆响:他人孬,也得收留,要不他就成孤魂野鬼了,咱不能丢了祖上的本分。让他回来吧,西大坡荒凉地里,给他留个安魂的地方。村里都去帮忙,活人咋能和死人一般见识。众人从,坟起,孤单成丘。

阅读至此,沉浸在故事的意境中,透过光阴的尘烟,仿佛看到老族长、老村长烟锅背后,一双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现着固有的善良、宽容和仁慈。这种高尚的品行,历久弥新,一代代在村里升华、延续。

村庄是以农耕赖以生存的聚居地,历史走到今天,村庄早已变更了容貌和含义。村庄相对的是城市,城市原来叫城廓,寄居着以生意商贩、轻工作坊为生的群体,自一场历史性变革后,大批农人涌入城市,当家做主。几十年后,大量的农民工入城,成为城市的建设和支撑者,买房定居,自此城市也有了全新的概念。村庄有村庄的辞典,城市有城市的辞典,勿论优越,原来我们都活在苍天编写的辞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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