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美人
我与大海结缘，始于孩提时代。
小时候听妈妈说，我是海生的。那时觉得我就是海边那五颜六色的贝壳变的。
后来，在海运学校学航海，满书都是海。在我心里，海一本厚厚的书。
后来，上远洋船工作，常被大海的景色陶醉。在我眼前，海是一幅美丽的画。
再后来，泡在海里年头多了，海风梳头，浪花洗脸，劈波斩浪，驰骋五洲四洋，海成了我最亲密的伴侣。再看大海，她已不再是一本书，一幅画，而是一位有情有爱的美人。
一
凌晨，东边的水天线渐渐清晰，她也悄悄地从睡梦中醒来。晨曦的微光洒在她那波光粼粼的脸上，忽闪忽闪的，那是她刚刚睁开的眼睛。太阳喷薄欲出，海空漂浮的云朵被染成暗红，浅红、橘黄，一丝丝、一卷卷、一缕缕在飞舞，恰似她飘逸的秀发。太阳跳出来的一瞬间，一条金色的光带从远远的天际散射在船边，她的全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这分明是穿上了艳丽的衣裳。一阵清风刮来，海姑娘起来了，涌起道道波浪，飞着，追着，唱着，活脱脱一位穿着蓝底白花百褶裙的少女向我们奔来。我情不自禁的展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风带着浪的飞沫，轻拂脸颊，这是她给我的一个深情的吻。海姑娘的眷顾，让我航行一夜的疲劳、黎明时分的困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清晨的海姑娘，是鲜嫩的美丽，那么到了晚上，她又显得无比妩媚和娇羞。
夕阳把西边海的上头、天的下头那一大堆云朵变成了粉红色。粉红色的云朵倒影海面，顿时海姑娘的脸也成了粉红色；常常，夕阳还会从云朵的缝隙中露出海面，又闪现出一层白色的光，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这正是海姑娘临睡前娇羞的面容。这种难以言状的美，勾人魂魄，令我触景生情，想念自己女人的心弦被她撩拨的砰然一动，不禁放飞遐想，甚至想入非非了。又过了一会儿，太阳藏到地球的另一面，海姑娘马上扯起一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把自己连同航船都罩起来，安然入睡。直到这时，她最忠诚的卫士——灯塔上岗了，挺立在山头或海岛上，射出白色或红色的目光，警惕的扫视着海面，指挥者过往的船舶夜航。最奇的是海鸥们，白天随船翻飞时还嗷嗷大叫，而此时，他们也安静了，栖息在甲板的一角打盹，陪着海姑娘一起进入梦乡。月亮跳出来升上半空，在海姑娘的身上撒上一层银色的轻纱，随着海姑娘的蠕动，斑驳陆离，习习生辉，挡住了天上那些不安分的星星们向下偷窥海美人的眼睛。
像许多少女一样，海姑娘的天真浪漫、多愁善感也会令我痴迷。她有时高兴，欢快的摆动衣裙，颤抖乳房，海面就会掀起层层涌浪，此起彼伏，你追我赶，向着一个方向奔去，还会发出欢快而有节奏的哗哗声，令我想起西班牙少女在跳弗罗门各踢踏舞。她有时很顽皮，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层薄雾，把脸蒙起来让我看不见她；就在我寻寻觅觅的时候，她把雾又弄薄了，让我透过飘渺的淡雾，若隐若现的看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给人一种朦胧的美得感受；她有时不知何故忧愁了起来，用一抹浓雾把自己严严实实的遮上，太阳也被挡在雾的外边，整个海空白茫茫的一片，望远镜失去作用。我站在驾驶台上，连船头都看不见。我们海员有句顺口溜：风不怕，雨不怕，就怕大雾遮天下。我赶紧打开驾驶台门窗，开启雷达，摁响自动雾笛，用低沉的浑厚的呜呜声呼唤他、劝说他。有时两三小时，有时一两天，一刻也不中断。我们的真情终于打动了海美人的芳心，一阵风卷走了浓雾，她又露出了灿烂的笑脸，船员们的心敞亮了，跟着她快乐起来。
二
她是很有灵性的。她用温柔和多情，洞悉海员的情思，体贴海员的疾苦，抚慰海员空寂的心。她时常扮演海员妻子的角色。
船在赤道航行，太阳离船好像一下子近了许多，大了许多，阳光直射下来，不一会甲板上温度升到四十几度，在甲板上、机舱里工作的海员们，热得喘不上气，大汗淋漓。她看在眼里，像妻子疼爱丈夫那样急在心头，立即从天边拽过来一片积雨云，由远而近，由薄而厚，由高而低，压在桅尖。随着几声雷鸣，几道闪电，哗地一声泼下密集的雨点，打得甲板、屋顶、舱盖噼里啪啦。我们跑出房间，酣畅淋漓地沐浴着，将燥热、汗臭一下子都冲进大海里去了。
远洋船就是一块浮动的国土，当她飘离了祖国，海员们就过起了三面朝天一面朝海的生活，最大的困惑莫过于难以排解心中的孤寂。两三个月短航次好过，半年一年的长航次难熬。电视看腻了，书刊翻完了，扑克打乱了，卡拉OK唱遍了，连三十几张男人的脸都变成一个模子。渴望异性的思绪升腾起来。年纪大的想家，年轻的想媳妇。如果这时餐厅里飞进一只苍蝇，也引起不小的骚动；大家围观着评头品足，分辨公母，有的要打死它，气恼地说：“飞上船的苍蝇都是公的。”有的不同意，反驳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母的？”昨天的铁哥们，今天翻了脸……这一切逃不过醋意而又多情的海美人的眼睛，她总会适时地编制一个个美丽的谎言来调剂我们孤寂的生活，疏解思念爱人的情结。“海市蜃楼”是她常用的一招儿。
一次环球航行，拐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北上，计划去拉各斯加载。途中，公司电告那里发生政变，港内混乱，加载取消，改驶地中海待命。又航行一星期，刚进地中海，就遇上沙尘暴，从撒哈拉刮来强劲的风裹夹着沙尘，使人睁不开眼，看不见地，海员们的心火又被浇上一桶油。善解人意的海美人，从比利牛斯半岛要来一块云，泼下一场罕见的暴雨，把海空冲洗的洁净清新。这时，船左舷的天边，展开一张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兰瓦瓦、清虚虚的天幕，天幕上耸立六、七座古埃及金字塔，棱角分明，蔚为壮观；塔下的沙丘上，影影绰绰还有几峰骆驼在行进，二十几分钟以后才消失。海市蜃楼往往让海员一时迷惑，怀疑航船是否走错了航线，赶紧核实船位，当确信船仍在预定航线上，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在《航海日志》记下海市蜃楼出现的时间、地点。机灵一点的海员，跑回房间，拿出相机，咔嚓几下，拍下这美妙的瞬间。一连几天，海市蜃楼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有的猜测画面的出处，有的争辩美景形成的原因，有的传看照片，谈笑间，船又前行千把海里，哪还有人想家、想媳妇？头几天翻脸的对手，现在又成了铁哥们。
三
海美人更像一位伟大的母亲，孕育万种生灵，生生不息，与海员作伴。我们航行在地中海南岸或南美拉普拉塔河口，经常看到海面有股喷泉冲上天空十几米，然后呈伞状落下，这是她体积最大的子女鲸鱼在向航船发出避碰的警告；在中国南海或印度洋，喜欢排队嬉戏的海豚们，像跨栏运动员，同一姿势，同一瞬间跳耀着追逐我们的航船，海美人像母亲那样甜甜地看着它们与来自陆地的朋友玩耍；在冰岛锚地，船一抛锚，他最活泼可爱的孩子海獭，从四面八方聚拢船边，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张合着两孔鼻翼，闪动两撇小胡子，向船上张望，欢迎远方的来客；她最小的宠儿飞鱼，像箭一样窜出水面，扑啦啦飞行两三百米，刷的一声又钻进母亲的怀抱，给海空留下一道银灰色的美丽弧线。
大海母亲最爱的是海员，她的心和海员的心是相通的。我有一对老同学是哥俩，从南通跑来大连学航海。毕业后，哥哥跑商船，弟弟开军舰，哥俩都是大海的“FANS”，又都是大海母亲最忠实的儿子。有一次，哥哥开的船正赶上大风浪，船头上浪，一跌进浪谷，几十吨的海水把锚机制链器砸开，锚和链脱落，四吨多重的铁锚，撞得船壳板咚咚直响，所撞部位正是予装燃油的油舱。当时还是大副的他意识到，几百吨燃油溢出，大海将被严重污染。他不加思索，打破大风浪天不准在甲班作业的规定，带领几位水手，猫着腰，顶着浪，冲到船头，收锚并固定锚链。浪上来，人站不住，就趴在锚机背后躲一会儿；浪退下了，再冲上去绞锚链。躲一会，干一会，干一会，再躲一会，十几个回合，终于把锚收进锚穴。他令水手们先撤，自己留下再观察一会。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浪涌上船首甲板，把他卷在水中，忽悠一下，漂过栏杆，顺势掉进海里。在水里，他听到回撤的水手惊呼他的名字。他憋着气，拼命浮出水面，后面赶来的另一个大浪，像母亲的双臂把他高高举起，越过 一米多高的舷墙，涌上船后面第五舱的甲板，又把他送回船上。
等海水从泄水孔退后，他迷迷糊糊扶着舱口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吐了几口海水，跺跺脚，脚下是他熟悉的甲板；看看四周，是闻讯赶来营救他的弟兄。大家都被这神奇的一幕惊呆了，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干什么。他缓过神来，不顾胳膊拐、膝盖还流着血，大吼一声：“站着干什么！跪下！给海妈妈磕头！”话音刚落，这些从不知泪为何物的海员，齐刷刷地跪下，面朝大海，泪洒甲板，连磕三个响头，从心底里感谢大海母亲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这，就是母爱！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终生难忘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