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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

作者: 时鸣2020/07/12散文随笔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刚要进入午休状态,手机骤响,掠走了我全部的睡意。同事的电话传来了惊天噩耗——同事王继峰去世了,通知我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意想不到的噩耗一如晴天霹雳,惊讶得我瞠目结舌,我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对着电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连连发问:“这不是真的吧?!这不是真的吧?!……”

我茫然地絮叨着,多么渴望电话里能传来峰回路转的消息:“哈哈!老时,刚才的事是给你开玩笑的!”抑或希望那只是我的一场梦。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风一样,梦醒、风过依然云淡风轻,一切如常,王继峰依然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一个个日子划过每一个晨昏,续写他生命的四季。

“老时,这可是千真万确的!没有人会拿生死来开玩笑!不光你惊讶,大家都感到始料未及。可我们谁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仿若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一样陌生,却又都带着足够的分量,将我虚幻的梦击得粉碎,把我从虚幻的梦境中带到了残酷的现实面前,生命消失的巨大悲伤顿时俘虏了我,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自从王继峰的名字从电话里传出来,他的身影就一直在我的眼前就晃来晃去。他——中等的身材,挺拔而瘦削,略显漆红的脸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泛着淡淡的青紫与土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不算太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曲线有致,略小的嘴巴笑起来勾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勾勒出一幅淡然的腼腆状……他依然还是那么瘦弱与单薄,依然还是那么淡定与沉稳,依然还是那么腼腆与真诚……他就那么从容地走在机关大院里,抑或是淡然地坐在办公桌前,脸上带着不变的笑容。他就那么悠悠然然地晃动着,晃得我泪眼婆娑。

我自2009年调入教育局,结识王继峰至今,历经了11个春秋。依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说法,不知道我和王继峰前世修炼了多少年,才使得我们今生结下了这11年的同事之缘。

我与王继峰既没有同在过同一个科室,所在办公室也没有同处过同一个楼层。彼此之间的交集实在是太少了。再加上我们彼此都性格内敛,为人低调,平凡得一如草芥与土坷。我没有串办公室的习惯。除非有事,一般情况下,只要在单位,我就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故而常被同事调侃:“人家是一坐坐个坑,你却是一坐坐个井。你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没人能比过你的坐功!”我也没见过王继峰串过办公室。我清楚地记得,11年来,他从没有去过我的办公室。而我只有在每年的高考或中考前后,因工作需要,才去他的办公室。我每次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王继峰都端坐在办公桌前,或低头书写,或翻阅资料,或用电脑办公。他的办公桌与办公室的东墙和南墙环围成一个逼仄的空间。他就坐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辛勤工作,一任日子从指缝里悄然而逝。

我想,倘若教育局机关是一个无垠的大海,我和王继峰都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平凡而不起眼。茫茫大海,一碧万顷,有那么多的水汇集而成。那排山倒海的潮涨潮退、潮起潮落,不管怎样地声势浩大与波澜壮阔,都是一部分水的运动态势,仿若与我们那些平凡的“水滴”无关。11年的光阴悄然流逝,我和王继峰依然在平凡的岗位上,平凡着自己的平凡,卑微着自己的卑微。我们共同出入同一个机关大院,共同在同一座办公大楼里办公,可彼此见面的机会却很少,偶尔走个碰面,我微笑着喊他一声“继峰”,他恭敬地着回我一句“姐来!”不管谁先开口,我们打招呼的方式与内容都一斑窥豹,大同小异。每每见到他,望着他那瘦弱而单薄的身影,腼腆而坦然的神情,干净而真诚的微笑,我都感觉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亲切,便滋生一种莫名的怜惜与心疼之情。

如今王继峰走了,当我要为他写祭文的时候,忽然感觉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可我又不愿意去打扰他的家人,或是采访曾经与他交往密切的同事、同学与朋友,抑或是道听途说一些与他有关的种种见闻,我只想在我与他的泛泛之交中,从日常的见闻里,实事求是地打捞出有关他的点滴过往,临摹出一个平凡而真实的王继峰。

大概是五年前的一天上午,我和望王继峰在上班的路上,骑着电瓶车一路同行了一段路程,望着他瘦削的身材,我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继峰弟,你这魔鬼身材是咋练就的,能不能给我传授传授经验?”

“哎呀!姐来,你别这样说了,我羡慕你都来不及,你看你多富态,一看就是富贵相,我还想让你给我传授传授经验,让我也富态起来呢。”他微笑着,很认真地回着我的话,神情与语气里满是真诚。

记得是前年秋天的时候,几个同事喊我去我家附近的饭店吃饭,我顺道回家去拿了酒。入席。美酒、佳肴、欢声、笑语,把整个场面烘托得热闹而温馨。觥筹交错间,大家还不忘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活跃气氛,把欢快与温馨推向此起彼伏的高潮。王继峰低调而谦逊地端坐席间,依然微笑着,保持着他不变的淡然、沉稳与安静。大家哄堂大笑时,他就将微笑舒展开来,嘴角的弧度也随之上扬,像是依旧在刻意保持着自己的绅士风度。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聚餐是王继峰结了账。最后,他那瓶剩下的白酒,递给我说:“姐,你的酒!”我脱口说让他带回去喝。

“姐,这可是你‘偷’俺姐夫的好酒,别让他打你哈。”他微笑着收回递酒的姿势,往方便袋里装着那瓶酒,还不忘风趣地给我开了玩笑。

“哪会啊?!我有你们这帮娘家人,他不敢打我!”我附和着他的玩笑,幽幽地回他道。我那么说的同时,顺势抬起右手,对着正要散场的一帮同事一划拉,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去年春节前,几个同事又聚在一起吃饭,那天王继峰就坐在我的左手边。望着他原本漆红的脸堂透着青紫,泛着土黄,气色极差。他端着茶杯双手时不时地颤抖,以至于茶杯里的水险些溅了出来。大家都十分关切地劝他去医院检查,并劝阻他喝酒,他说自己不喝酒,双手就颤抖不止。他喝了大概不到一两的低度白酒之后,坐在他旁边的我就替他收起了酒杯。那个饭局,虽然他一直故作轻松与镇定,但是,不难看出,他神情里透出不可掩饰的无奈与失落,我的怜惜之情便油然而生,心疼地及时给他添续茶水,他总是一边给我抢茶壶,一边真诚地道谢,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落寞与忧伤。

那天的饭局,大家考虑到继峰的状况,很快就草草结束了。散场时,同事们都一再劝他去医院好好检查身体。他的气色,他的瘦弱,她的神情,他的状态,让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同时,还有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

“继峰弟,身体第一!你明天一定要请假去医院查体!去的时候,让你媳妇陪着你!”就在大家刚刚走出包间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我,拉住王继峰,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当时那么说的时候,大有对我弟弟 “发号施令”时的阵势,语气里带着不容更改的命令与霸道。

“谢谢姐关心!明天我一定去查体!俺媳妇上班,俺儿放假了,我让他陪我去!”他依然保持着他不变的微笑,真诚地道谢着,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做梦也没想到,那顿饭竟然是我们与王继峰今生最后一次聚餐,那天一别就成了我和同事们与他今生的永别,我对他说的那句颇具霸气的话,竟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交流。

平时,同事们都知道继峰爱喝酒,看他脸色不好,又身体瘦削,大家都劝他戒酒,并去医院查体。他总是真诚地回人以微笑,连连承诺:戒酒!戒酒!大有从此就滴酒不沾之势。然而大家劝了他多久,他就又喝了多久。他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偏执,不知道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思?或许,他早就知道,他 的体内早已在酝酿着一个惊天大阴谋,灵魂时刻准备脱离他躯体的束缚,而他就故作一无所知地置之不理。要么,他怎么会放弃单位组织的一年一度集体查体的机会?

或许,王继峰比谁都清楚,自己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尚未成婚的儿子,中有一个恩爱的妻子,他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必须誓死捍卫自己中流砥柱的主权。他不敢去查体,他怕一经查体,他就直面他一直抵御的结果。故而,他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抑制双手的颤抖。以至于戒酒,他住院前的查体之日,才是他真正的戒酒之时。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才戒掉了他一生都钟爱的美酒。酒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让他一点点陷进去,无论他怎样挣扎,始终都拔不出腿来,以至于将整个生命都陷了进去。长久以来,他查体的计划,就被日常工作与生活琐碎一次次地挤掉了。直至推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前,他一去查体,就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据说,是我们聚餐的第二天,王继峰让儿子陪着他去查了体。不几天,有消息传出,他查体时时已到了肝癌晚期。紧接着就住进了医院。不几天就放了年假。假期还没有结束,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就席卷了华夏大地,为防止人传人,大家都响应国家的号召,各自禁足在家。后来,随着疫情的好转,传来王继峰先后在济南、上海住院治疗的消息。同事们都惦念着他,却因路途遥远与日常琐碎,而将看望他的计划一拖再拖,直至传来他去世的消息,始终都未成行。

王继峰那么年轻,他的人生之路本该还有很长,很长。在医学进步、医疗条件较好的当今,以为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好起来了。谁曾想到,他却没有挺过来。他去世的噩耗,令我们震惊的同时,也令我们深深地愧疚——我们欠他一趟看望,欠他一声问候。可这种歉疚终将一生于事无补——从此世上再无王继峰。

第二天一早,我便一袭黑衣,准备去参加王继峰的追悼会。刚要出门,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令我不得不闭目倚门而立,好久才恢复如常。想象着为英年早逝的王继峰吊唁的情景,抑制不住的悲伤就袭上心头。继而,一次次痛失亲人的阴翳与悲伤就接踵而来,在时空里交织成一个无形的网,将我紧紧地包围起来,同时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收拢起来,而且越收越紧,直至令我悲伤不已,泪流成河。

悲伤与阴翳的侵袭,令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取消了前去参加王继峰追悼会的行程——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不敢面对——我不想再去直面可怕的死神!面对王继峰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妻儿,我势必就会联想起自己英年早逝时的父亲,继而已去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母亲、姑姑、舅舅、姨妈、侄子、表姐……他们的身影,便会一个个在我的眼前轮番闪现,闪得我泪流满面。每一个亲人的离世,都给了不同程度的打击与悲伤,引流了我太多太多的泪水,成了我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常想,倘若能把我痛失亲人的悲伤泪水都收集起来,那将足以能汇集成一条河。河里亦足能撑船载舟,可它却载不动我的悲伤。“泪流成河”这个词语用在我的身上,绝不是比喻,也不夸张。假如没有补充的水在体内循环,我想我早已把自己哭成了一具木乃伊了。

故而,我想对尚未走远的王继峰说:继峰弟,对不起!请原谅我不能送你最后一程!这不是因为我们关系不好,而是我不敢再去面对生命的消失。我怕自己会在触景生情里悲伤不止,成为众目共观的靶子。即使我不到现场,我同样会在心里、在文字里为您壮行:继峰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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