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二题

黄花菜哟地里黄

零零星星的细雨终于停了，屋檐见不到滴水，瓦沟也听不到水响。这时候，天空分明还飘散着雨雾，若有若无，一种虚无的境界。望不远的田畴，灰蒙蒙的柳树，绿油油的庄稼，构成朦胧的画，有些飘忽，有些虚幻。谁家的黄牛在坝上贪吃嫩草，尾巴一甩一甩，不肯抬头。一匹狗跑过小河，终于迷失在雨雾深处。

河水不知疲倦地唱着，卵石在水下堆叠，流水打着旋涡，顿时有了波澜，也有了旋律。

田野更加清新，草叶更加碧绿。走在田埂，泥泞有些滑溜，行人的脚步漂浮起来，腰肢一扭一扭。

母亲手巧，总会最先找到野菜。北鲲，这是黄花菜，母亲嘴上说着，手上的铲刀贴近土地斜着插下去，两个指头一钳，黄花菜已然在手里。我认识黄花菜始于祖母，祖母教导我这些，才四十出头，她骨骼高大，力气十足，抡起我一跃，小河沟不在话下。祖母已经教不了我这些，她奔走了一生，九十三岁那一天忽然说，我累了，独自去躺下。她就这样走了，灵魂去了天国，肉身躺在对面的山上。有阳光的日子，她该看到这一切……

早春的黄花菜好瘦好瘦，几瓣叶子，拱卫一朵花苞，它已然现了黄缕，一旦绽开，定是金黄金黄的一朵，艳丽着呢，它颤抖的立在叶间，已是一派娇羞。母亲常常是连它胖胖的根挖起，洗净，在开水里捞捞，沥干，切碎，合饭做菜都是它。

计划经济时代，饮食没有多少讲究，糊饱肚子就是最大愿望。但是，吃起来有盐少油，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清苦，咸涩。

比较起来，我更喜欢野芹。它长在水泊、沟岸，潮湿肥沃的地方尤其茂盛。当然，早春的野芹叶子也瘦，但是它有白胖的一条根，采挖野芹的铲刀须直着挖下去才好。

春深日久，芹菜又是一番模样，叶色碧绿，茎秆粗壮，样子叫人喜爱。雨水滋润的芹菜，该是赏心悦目的画页。这幅画杜甫也是喜欢的。“雨泻暮檐竹，风吹青井芹。”那是水墨画的素材，清新又素雅。比起他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场景，这样的景致温馨了不少。我常常诅咒那场该死的秋风，它吹走老诗人屋上的茅草，让那些没有教养的野蛮孩子抢掠年迈体衰的诗人，惹得诗人徒劳地呼叫哀嚎……

我常常跟着母亲走进田野采挖野菜，早些年是喂饱肚子，后来是满足味欲，我们常常把黄花菜、野芹菜和地菜一同采回。母亲在七十五岁时走了，从此，我很少走近那片土地。

四季更迭，春天的阳光总会唤醒草叶的记忆。黄花菜贴地黄，今年的春天，金黄的、瘦小的那一株又该瑟瑟的，挺立在风中。

春暖茶娘忙

鲜嫩的芽苞还有些瘦小，它们怕生似地躲在枝杈中，这里一朵，那里一朵，还没有形成气候，碧绿的相互召唤构成一体的气候，就这样不情不愿被捉下来，聚在竹篮里。

茶娘们的阵势倒是不小，连绵的覆盖了大片山野的茶地全是她们的身影和唠叨，全是。母亲带着我走在地里，她教导我采茶，这是对口叶，这是一叶一芯，不要用指甲掐，用手指拉，这样，轻轻一抿，断了。啊，晓得，捏住芯片，一拉，嘎的一声，有些脆，茶树被挠了，痒痒得受不了，招摇起来。阳光变得温暖，孩子的劣性又在作祟，不再重复这种枯燥的采摘，蹲在茶树下，寻找茶树下的鸟窝，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现软软的草窝，上面还卧着鸟蛋……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阳光更加炽烈。向阳的坡地，茶娘们已经暖烘烘地要脱衣卸膀，替下臃肿的冬衣。野草繁茂到了极致，牵藤发轫，蓬蓬勃勃，霸占领地。蛙爬出洞穴，有些呆，有些迟缓，却是一只土蛙，褐色的皮肤还带着洞穴的潮润。茶地愈发翠绿，叶的绿，芯的绿，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似乎在一夜间全绿了，苔子抽出来，叶子发开来，苞子萌出来，常常是一夜之间，采摘过的树枝又长出一层新芽，沾着雨露。欣欣向荣，这个词用来描述茶树再好不过。

母亲的一双手更加麻利，茶地安静的时候，只有嘁嘁喳喳的一片响脆，那是采茶的声息，它们与隔着茶厢的茶娘的动作呼唤，汇成最美妙的声音。遥远的坡地有人唱起了歌谣：麻汾细雨不离天，鸽子不离瓦屋檐。燕子不离高堂上，情哥不离姐面前。时时刻刻挂心间……这边唱罢，那边又回应起来：想姐想的不回乡，我在庐山学篾匠。打把筛子姐筛米，打把箥箕姐箥糠。行行想到姐身上。

这边又接唱起来：想姐想的不回乡，我在外面学铁匠。打把铲子姐炒菜，打个瓢儿姐淘汤。一心想到姐身上……

许多年以后，那一息歌吟，那一片劳作的响脆，那一层层，一层层青嫩的芽苞，在我的脉管里流淌，成为质朴的乡土元素，酿成故土浓重的气息，写在这片土地，这就是乡土散文。

年年春绿，今又春绿，茶娘们又该忙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