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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扎进稻浪的蛇

作者: 修瑞-牧野草堂2020/02/20散文随笔

十岁那年晚春,我证伪了一句老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很不幸,我在水渠边摸蛤蟆的时候,被一条铁树皮蛇咬伤了左手背。毒牙刨出的两个细小圆孔,微微渗着血,暗红。同伴中大一点的孩子说,趁毒液还没扩散开,赶紧用嘴吸,可以把毒液吸出来。我吸了很久,可能有半个小时,也可能更长时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从那两个圆孔里吸了出来,但最终毒液还是扩散了。大半条手臂被毒成了青紫色,伴着灼烧样的疼。

出于报复,我用一根一米半长的棍子将那条蛇打成了四截,用石头砸下蛇头扔掉,剜出蛇胆生吞,架起火堆烤蛇肉入腹。我吃烤蛇肉的时候,突然觉得被毒得青紫的手臂没那么疼了。

我没去医院,大约一周后,蛇毒在我体内自行消解了。左手背上的那两个圆孔也结了痂,结痂像两个盖子,掩盖了下面的罪恶。解了毒,我便又活蹦乱跳跑出去跟同伴们到水渠边摸蛤蟆抓小蛇来吃。

这年盛夏的一个晌午,我从村子北面三里地以外的拦河坝洗澡回来,路过一处正在拔苗的稻田时,无意间瞥见水渠边堆放着一些白色的蛋。近前细看,那些蛋比麻雀蛋大不了许多。它们都不在巢里,甚至几平方米范围内都没有发现巢穴。更稀奇的是,十八颗蛋竟都连在一起,像一串患了白化病的葡萄,明晃晃晒在老大一个太阳底下。

不管是什么蛋,晚饭可以加一道葱炒蛋了。我想。

我双手捧着十八颗不明来历的蛋,徒步两里多地回到家。我唤祖母帮我为怪蛋验明正身,祖母放下手里正在为我纳的鞋底,随我走到屋外的晾台。

“这蛋不能吃,也不能抱窝,快把它们送回去吧。”祖母只看了一眼那些怪蛋,便笃定地给出“不能留下”的回答。

“为什么?”

“这些是长虫蛋。”

我觉得祖母在骗我。她历来不赞成我掏鸟蛋吃,甚至为此哄骗我说吃鸟蛋会长雀斑。为这话,我有一年时间没再掏鸟蛋。后来实在因为嘴馋,掏了三颗麻雀蛋给一个姓孔的玩伴吃。大半个月过去,不仅没见他脸上长雀斑,反而看上去更添了一些好颜色。由此,便知祖母对我撒了谎。她肯为掏鸟蛋的事情骗我一次,便不排除会骗第二次。退一步讲,即便那些蛋真的是蛇蛋,既是蛋,天底下的蛋大抵都是一个模样,透明的蛋液包裹着一颗蛋黄。几颗蛋搅在一起摊成蛋饼,谁又分得清是鸡蛋鸭蛋还是鸟蛋蛇蛋?我曾掏过乌鸦的青皮蛋,看上去像缩水版的鸭蛋,味道也跟鸭蛋差不多。

所以,我趁祖母回屋继续纳鞋底的工夫,磕碎一颗蛋。不想,蛋里流出的不是蛋液,竟是一条尚在发育的小蛇。那小蛇抽搐了几下,不出一分钟便被正午的太阳烤焦了,看上去更像是一条被烤死的营养不良的泥鳅。

我决定将剩下的十七颗蛇蛋还回去,等太阳偏西一些的时候。我把蛋捧进屋里不见光的窗台上,免得它们在水泥晾台上被烘熟。之后,我压了半瓢凉水灌进肚,倒在炕上睡午。

醒来,阳光已经西斜。

我准备去送还那些蛇蛋。出门去仓房找塑料袋时,隐隐有东西蠕动,顺着眼角的余光进入我的视野。这动作再熟悉不过了。我随手操起一把铁锹挥过去,只一下,一条野鸡脖子蛇断成两截。

我打蛇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等我回过神来,那蛇已经活不成了。我并没有想杀死它,我刚刚睡醒,我的脑子里丝毫没有杀生的念头,相反,我正准备徒步两里多地去放生。但现实是,我睡醒来干的第一件事,确实是杀死了一条蛇。野鸡脖子,这种蛇从来都是活动在避世的野草灌木丛里,为什么会溜进我家铺着砂土红砖的院子里?要知道我家处在村庄的偏中心位置,四下里都住着人家。它是如何明晃晃穿越十几户住家和几十米长的街基来到我家的?它是仓皇逃窜中的无心路过,还是刻意登门造访?

我突然就想到了放在屋里窗台上的那些蛇蛋。

它会是它们的父亲或者母亲吗?它是来寻找那些被我拿走的蛋的吗?或者,只用了不足三个小时,一条不到一米长的蛇追踪两里多地,即准确找到了强盗的“老巢”,它真有这样的本事?我的小学自然课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蛇是冷血动物,也是低等动物。既是冷血,它会冒死孤身闯匪巢救子女吗?既是低等,又如何会拥有作为高等动物的人尚且无法掌握的精准追踪的技能?

所以,我的结论是,那条被我截成两段的蛇,一定只是路过。否则,这件事情便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解释。

但科学真的能解释一切吗?

我读初二那年,村里一个中年男人突然被蛇“附体”了。追根溯源,原是他从自家的柴垛里捉了一条乌虫,后来卖给了乡里的一个小饭馆,入了菜。不知何故,当天夜里,这人便出现了神智异常。打那以后的十余年里,他常常昼伏夜出,大白天扭着身子懒洋洋躺在石头堆上翻着肚皮晒太阳,活像翻着肚皮晒鳞暖身子的蛇。乡里县里的医院都看了,不明原因。最后还是村里的“大仙”找到了症结——那条被卖到饭店的学名棕黑锦的蛇是一条母蛇,公蛇找他报仇,便附体折磨他。

狐黄白柳灰,东北“五大仙”。“柳仙”便是指蛇。读了这么多年书,理性告诉我,这类说法太荒诞,毫无科学根据和科学态度。但站在科学的立场上,那个被蛇“附体”的现实案例,谁能来解释一下?

我把蛋送还回去的第十四天,最后一颗蛋成功孵化,一条小野鸡脖子蛇远远躲开我的视线,泥鳅一样,一头扎进稻田深处。

一阵热风吹拂,稻浪翻滚几百米长,深绿色,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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