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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织布机

作者: 草根也谈历史2019/11/30优美散文

(一)

我在奶奶的怀抱里度过孩童时代,轻便的纺车和笨重的织布机是我最早的伙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大多数人穿用的还是手工纺织的粗布,奶奶就是个纺织高手,方圆几个村子里都很有名,而要说起纺织,它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工序十分复杂,当然也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所谓纺线织布,纺线自然是第一道工序,需要轻便的纺车,但在纺线之前,还需要精心挑选棉花,次一些的还要将杂物弹干净。然后在光滑的案板上,将选好的棉花搓成粗细均匀的棉条,太干燥的还要湿润,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就可以用左手食指、拇指和中指恰当的捏着棉条,将之小心的挂到锭子上,然后右手摇起纺车,在嘤嘤嗡嗡之间,纺线开始,这时候就会看到,有一丝儿白线慢慢抽出,绕成肥桃模样的线穗子,这过程十分漫长。

天热的时候,在知了的鸣叫声中,奶奶会将纺车放置在大门口的树荫底下,老太太们就会三五成群,不约而同的聚在一起,一边交换乡间土气的“新闻”,一边忙着搓棉条,打下手,叽叽喳喳的 ,就能把生活过的那么热闹。

天冷的时候呢,奶奶又会将纺车搬到屋内,放置到炕沿上,我最喜欢奶奶到屋内纺线,因为这个时候,奶奶会在炕中央盘腿而坐,她的腿窝自然变成我温暖的安乐窝,我会一头钻进她的怀里,一会儿看看她的右手,一会儿看看她的左手,一会儿再看看不绝如缕的棉线,然后在嘤嘤嗡嗡的纺车声中,不由自主的犯困,打盹,乃至于睡着,生活就可以这么幸福。

(二)

线纺好之后需要浆洗,而后才可以上机织布,浆洗前先要将线穗子上的线绕在工字型的线拐子上,这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这项工作需要在地上固定一根长约四米,碗口粗细的木杆,上面均匀的打上眼,插入筷子粗细的小木棍,排列整齐后整个木杆就像个放大的木梳子。然后呢,就可以将线穗子套上去,将所有线穗子上的线头都扯出来,紧紧攥在左手,往右手拿着的线拐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绕。

原本绕线拐子是不需要动的,只需要左右手配合协调就是,可奶奶是个很细心的人,她唯恐绕得松紧不均,所以就顺着线不停的左右走动,边走边绕,她个子高,瘦,又是一双小脚,走动的时候就像个圆规,一奓一奓的,我会经常担心她站不稳,不小心摔倒,所以总是跟到后面接着,荡荡绊绊的,时不时惹来奶奶的呵斥,让我到一边儿玩去,但,我哪肯听奶奶的话,只老实两分钟便又跟在奶奶屁股后面,犹如粘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总是让奶奶无计可施,她哪里晓得我的苦心,然而庆幸的是,让我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我唯一能看到的是,在奶奶的走动下,线穗子唧唧吱吱的应和着她舞动的双臂,犹如一排训练有素的雏鸡,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埋头吃食,有的歪着脑袋瞪眼偷看,恍惚之间,奶奶就成了马戏团里的驯兽员,将一群雏鸡训练的如此生动,又如一位杰出的芭蕾舞演员,双脚点地,倏忽来去,这些都让我看不到、听不到一丝生活的艰辛,更多的则是舞蹈以及世上最美的音乐。

(三)

然而这一切,又怎能比得上织布呢?家里的那架笨重的织布机很庞大,比大多数人家的都要大,全部由上等木料精心制成,是当时家里最值钱的家当,也引起许多老乡的羡慕,常有人开玩笑说,奶奶是不是因为这台织布机才嫁给爷爷,这个时候,奶奶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的婚事哪能由子女自己做主,表面上看起来很无辜的样子,不过事后却能悄悄告诉我,当初这架织布机的确诱惑过她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太奶奶,奶奶告诉这个秘密的时候一再叮嘱,不许到外面胡说,可我怎么知道,就这么个秘密,我居然能记到现在,并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记得奶奶当年告诉这个秘密时,眼神里曾透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她狡黠什么?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个笑很有可能另有内容,并饱含深意。

不过奶奶也的确值得骄傲,因为家里笨重的织布机只有奶奶一人能够熟练使用,当年我特别羡慕奶奶,织布机使唤一整天都不累,还不出一点毛病,曾好奇的问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窍门,但只要到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把我赶开,还说什么女人、男人之类的话,似乎是不允许我动织布机的意思,然而我实在不是个很好的听众,只记得她说我要有个男孩子样,至于男孩子应该什么样,我却忘了个干净,总喜欢乘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动一动织布机,结果……

如果说奶奶纺线犹如指挥家指挥,绕线犹如芭蕾家跳舞,那么织布就比较接地气,仿佛熟练的司机驾驶汽车,织布机上,梭子在经线和纬线的交叉中,恰到好处的来来回回,像是鱼儿在水中追逐,又如燕子在云里颉颃。

织布机平稳而有力的唧唧声里,平整洁白的土布一点点延长,乃至成卷成匹,这个时候呢,奶奶一般会坐在织布机前,像个大将军似的,总是那么的不急不躁,有条不紊,有时若有所思,织布机的声响或者能勾起她一些伤心的回忆,泪水点点滴滴,落在绷紧的白布上;有时又会喜上眉梢,嘴里会轻轻哼出即像秦腔 ,又像眉户的小调,这是奶奶最开心的时候,我很想分享她的喜悦,然而可惜的是,奶奶究竟哼了些什么?当时没听懂,现在依然一句都想不起来。

(四)

只记得,老早的时候我喜欢在奶奶身边玩耍,大一些的时候又喜欢在奶奶身边读书,玩耍的时候是奶奶身边的跟屁虫,读书的时候呢,又打算做奶奶的导师,那时候年少轻狂,看了些闲书,读了些报纸,这些都成了我给奶奶炫耀的资本,于是每每回家,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织布机旁,我就给奶奶讲一些世界那么大,那么精彩之类的废话,意图让奶奶高看我一眼,然而,令人生气的是,每每讲到这些故事,奶奶就会笑话我,笑话我是个穿着补丁衣服,却还操心外国人吃喝的傻瓜,她实在不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我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腹诽她的顽固以及市侩了……

我居然敢嘲笑奶奶市侩,那时候的我得有多么聪明啊,如今我在城里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是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去世的,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过来帮忙,他们说,奶奶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村子里全员纺织的时候,三亲四邻的纺车、织布机经常淘气、罢工,断线、打结,出现种种故障,每到这个时候 ,奶奶就成了村里唯一的把式、救星,但凡有人求助,奶奶从不推辞,总会放下手中的活,奓着小脚,多远都赶去“医治”。

奶奶一生的确没有做过多了不起的事迹,但她却用自己的勤劳,让一家人有衣穿,不至于冻着,还尽可能的帮助别人,一辈子没跟村里人红过脸,奶奶去世以后,纺车以及织布机都没了主人,冷清的归置在角落里,任由它蒙尘、腐朽,奶奶至为喜爱,并且一说起它,眼睛里就会透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的织布机也不例外,我再也看不到奶奶,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唧唧声。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地失去,我们无法阻止失去,区别的只能是,拥有之时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