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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

作者: 胡芳丽2011/03/23散文随笔

四月的天渐渐褪去了春寒,阳光一天天明媚起来。终于去了,外公外婆的坟前!

这段时间我总有许多事,还过敏生了病,身上长了一些莫名的红斑。我加班、开会、写材料,

遇到工作上挫折和困扰,我忙得快丢了自己,差点不记得就要到清明了。这两晚,我连连在梦里看见外公外婆对着我微笑,我这才惊觉清明快到该去上坟了。外公外婆,你们出现在我的梦里,是在提醒我记得去看你们吗?我是要去的,我的亲人,看看,我这不是踏着青草,踩着田埂,拖着我病恹恹的身体来了吗?

外公是出生在新加坡的印尼华侨,曾在黄埔军校担任国民党翻译军官,彼时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度何其翩翩!外婆是美丽温婉的小家碧玉,眉眼间羞涩腼腆,令人垂怜。时空的交汇,命运的安排,祖籍广东梅县的外公因公到了安顺,就在如今风貌如昔的新桥上,这对壁人偶然邂逅了,被眼前娇美的外婆深深吸引的外公跟着外婆纤弱的背影走了几条街,一直跟到认门、求亲、迎娶……谁曾料想,他们这无意的邂逅,竟是一生!

他们的婚宴,来了许多军官和家眷,大大小小的汽车停了满满一条街,其隆重震动了小城,风

头可谓一时无二。小家庭出生的外婆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她穿着曳地的旗袍,白色的婚纱从头顶一直飘洒到脚跟,她紧紧地把着新娘捧花,忐忑不安地感受接纳着她一生中仅有的风光。那些衣鬓生香、风姿绰约的官太太们闪耀得令她不敢正视,那些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军官们也令她不知所措,唯有身边挺拔的、英俊的、气宇不凡并且爱她的外公,令她鹿撞不安的心找到安稳。我听过外婆的幸福回忆,可惜彼时年纪太小,能记得的已经不多,但外婆描述他们隆重婚宴时眼中的光芒,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映象。

外婆不识字,婚后的外公用毛笔写了他们的名字耐心地教她,“庞华珍”,外公说:“这是你的名字。”“陈幼英”,外公温柔笑着:“这是我的!”

因为外婆,外公留在了这座本与他无关的小山城,在宁谷中学当起了一名普通的英语教师。两位老人在不久后生儿育女,过着贫困却温馨的日子。好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可怕的文化大革命劫难暴风骤雨般突然来到,外公因为归侨和曾任国民党军官的身份,被扣上了“里通外国,妄图吞并中国”的帽子,一关就是20年!

20年漫漫岁月里,高墙内的外公劳动改造,受尽凌辱和苦痛,高墙外的外婆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困惑,步履艰难!他们的大儿子小小年纪就跟着铁匠当学徒,学会了拉风箱、打铁具,大女儿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做保姆、修公路,小儿子和小女儿在贫困的日子里饿的饿死、病的病死。一家人风雨飘摇,生死离别,经历了岁月的艰难困顿与无情磨难!

还好,他们不仅没死,甚至还团聚了。只是20年的牢狱,让外公的眼里失去了神采,他变得寡言少语,不再意气风发。而20年的风霜,也让外婆变得更加温顺隐忍,她平静知命地打理日子,不再娇弱矜持。艰难的岁月洗礼,让他们相濡以沫,小心翼翼地珍惜着来之不易的生活!

晚年里的日子是平静而美好的。外公喜欢看球赛,中国女排和乒乓球的重要赛事总是一场不落,一把年纪的他半夜里还总是准点起来看欧洲杯和世界杯的足球赛。外婆并不陪他,但总是为他在杯子里搁好茶叶,再把暖水瓶灌满一并放在桌上。外公一生都没把英文丢弃,我常听他在昏暗的房间里用英文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的剧作,至今回想,心中依旧亦幻亦真、震撼不已!他还喜欢听中央台偶尔播放的一些广东民谣,故乡,仍是他心里尘封的遥远情结。外婆晚年喜欢晨泳,每天一大早,她总是提着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藤编篮子,早早赶到水库去。整个上午,她就在水库游泳、洗衣、和老人们一起唠家常——一生的劳碌和晚年的锻炼让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好。

1998年,年过九旬的外公因病去世了。外公从去世到入土,外婆始终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我想并不是因为她不难过,也不是因为她个性从容,她的一生过于坎坷,令她在大喜大悲面前习惯了逆来顺受,命运给她什么她都习惯性地顺应接纳着。只是那年之后,外婆似乎变得更加赢弱单薄了。

外婆一生都是个美人,哪怕老了,她依然是个漂亮的老太太。在我的映象里,她爱美爱干净,总是在打扫卫生做家务,休息时就不停捣鼓自己的衣服,一本正经地盘算着明天该穿什么。有一年春节,我送给她一顶浅驼色带花边的毛线帽,她高兴极了,成天戴着照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写至此,我已潸然泪下,我想到在这之后不久外婆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还在2003年摔断了腿,虽然后来她是寿终正寝的,但毕竟还是瘫在床上度完了余生。外婆是怎么患上老年痴呆症的很让当时的我们费解,医生说这种病实际上就是孤独症,我当时很纳闷,全家人都对外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理该承欢膝下、高高兴兴的,怎么会患上这种病?多年之后的我才明白过来,纵然晚年衣食无忧,但外公没了,外婆的心也空了。

生病后的外婆似乎谁也不认得了,有人去看她,她就“大姐、姑娘、叔叔”的乱招呼,笑容满面,谦和有礼,客套得让人难过。人们都认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我,直到有一次和她独处时,我温柔问她:“你是庞华珍吗?”她呵呵点着头笑,问我:“你咋会晓得?”我又问:“陈幼英呢?”她高兴极了:“你还认得他?”我落下泪来,抱着她,明白过来已经糊涂了的她心里仍有个地方是清醒的,那里放着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还记得我当时的眼泪和拥抱并没有打扰外婆的情绪,她悠悠说:“有他在,就是好啊!”是的,外公一直在,刻骨铭心地在外婆心里,回想她的一生,真的是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一切才是真正好的!

2004年,外婆去世了。这个美丽的女人,结束了她劳碌、惜福、忍耐、多难的一辈子。她去世那天我守在棺木前,一直端详着她,抑制不住地哭了又哭,决堤的泪水和哀恸,无法止住!

今年,是我第一次独立去为两老扫墓,我为他们拔了坟头的枯草、添了一点新泥,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碑文,我焚香烧纸、下跪叩拜,不知道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否得到安慰。在初春料峭的冷风里,我在坟前待了良久良久。

从坟上回来后,我没再梦见他们。仍然很忙,但之前工作上的困局逐渐打开,慢慢明朗了起来,过敏了很久的红斑竟然也不治而愈,我想,这是老人的福佑,他们感知到了我,一定是这样!